暮色徹底沉入戰(zhàn)矛山脈的褶皺時,露娜正蹲在生命之河淺灘邊清洗石缽。月光碎成銀箔浮在水面,隨她指尖攪動的漣漪蕩開,驚起幾尾銜著星光的小魚。對岸伊格里族營地的篝火已縮成豆大的光點,唯有老祭司氈帳里透出的酥油燈影,還在羊毛氈上勾勒著麥穗紋樣的輪廓——那是雅克力族刻在骨器與石板上的圖騰,如今卻像被夜風揉皺的殘夢,在漸濃的寒意里微微發(fā)顫。
“露娜,把曬干的鼠尾草抱來。”老祭司的聲音從帳內(nèi)傳來,混著羊油燃燒的青煙味。她起身時,裙擺掃過腳邊的苜?;@,籃底殘留的紫色花汁在月光下泛著幽微的光,像極了三日前雷歐扔給阿泰的那塊孔雀石。指尖觸到籃沿粗糙的柳編紋路,她忽然想起那個亞歷山大族少年笑起來時,右眼角淺褐色痣隱進皺紋的模樣,還有他手腕銅護腕上蒼狼圖騰的利爪,如何在暮色中與阿泰草繩上的刻痕遙遙相望。
氈帳內(nèi)的泥灶正煨著草藥,陶罐里升騰的蒸汽在牛皮頂篷上凝結(jié)成水珠,“啪嗒”滴在老祭司佝僂的背上。老人正用骨刀刮著一塊曬干的鹿皮,刀痕在皮面上刻出細密的網(wǎng)格——那是雅克力族記錄節(jié)氣的方式,每個交叉點都嵌著磨碎的孔雀石粉,在油燈下泛著藍綠的光,如同戰(zhàn)矛山脈深處未開采的礦脈。
“阿爸,雷歐他們……還會來換牧草嗎?”露娜將鼠尾草束放在灶邊,干燥的葉片摩擦發(fā)出沙沙聲響。老祭司握刀的手頓了頓,鹿皮上剛刻出的紋路歪成一道斜痕,孔雀石粉簌簌落在他斑白的發(fā)辮上。三天前那場牧場沖突后,亞歷山大族的少年們再沒出現(xiàn)在生命之河畔,唯有戰(zhàn)矛山脈方向傳來的叮當聲,卻比往日更密集了些,像無數(shù)把鑿子在夜空里敲打。
“銅礦的石頭不會自己變成矛尖?!崩霞浪居弥父鼓▌蛲嵝钡目毯郏Z氣里浸著井水般的涼意,“當戰(zhàn)矛山脈的風開始吹銅腥味,草原的草就要學會在刀刃下生長了?!彼f話時,窗外忽然掠過一道黑影,露娜驚得轉(zhuǎn)身,卻只看見帳簾縫隙里漏進的月光,在泥地上投下戰(zhàn)矛山脈鋸齒狀的剪影,像一柄懸空的巨斧。
后半夜起了風,卷著戰(zhàn)矛山脈特有的礦石腥氣撲進氈帳。露娜裹緊羊毛毯縮在角落,聽著河對岸伊格里族營地傳來的牧羊犬吠聲——那聲音比平日更警覺,尾音拖得長長的,像在呼喚走失的羊群。忽然間,犬吠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極輕微的馬蹄聲,從戰(zhàn)矛山脈方向傳來,踏在結(jié)霜的草地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輕響。
她掀開帳簾一角望去,月光下的草原像鋪了層薄冰,三匹花斑馬正沿著生命之河疾馳而來。為首的少年戴著獸皮面罩,腰間豹皮箭囊在顛簸中撞擊著銅護腕,發(fā)出清冷的聲響。露娜的心猛地一跳——那護腕上的蒼狼圖騰,即使在朦朧月色中也清晰可辨,利爪揚起的弧度,與老族長權(quán)杖頂端的雕刻分毫不差。
馬隊在胡楊樹下停步,少年翻身下馬時,靴底的馬刺刮在卵石上迸出火星。他摘下面罩,露出被夜風吹得通紅的臉頰,右眼角的淺褐色痣在月光下若隱若現(xiàn)?!奥赌?!”雷歐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看我給你帶了什么!”
他身后的同伴捧過一塊裹著獸皮的東西,解開時露出半截青綠色的礦石——那是未經(jīng)打磨的孔雀石,石面上天然的紋路在月光下流轉(zhuǎn),像深潭里游動的水草?!皯?zhàn)矛山脈新開的礦坑挖到的,”雷歐用指尖劃過礦石表面的紋路,銅護腕在月光下閃過冷光,“阿爸說,以后要用這樣的石頭鑄最好的矛尖?!?/p>
露娜接過礦石時,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薄繭——那是常年拉弓磨出的痕跡,比阿泰處理兔毛的指腹更堅硬些?!袄讱W,你們……”她想問關(guān)于牧場沖突的事,想問那些消失的少年們?nèi)チ四睦?,卻看見他身后同伴腰間掛著的短矛,矛尖新鍛的棱線在月光下泛著寒光,顯然是戰(zhàn)矛山脈的工匠新作。
“明天族長要巡視礦坑,”雷歐忽然湊近,壓低聲音道,“我?guī)闳タ础切恰??新礦洞的礦石堆比以前亮十倍!”他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光芒,完全沒注意到露娜握著礦石的手指在微微發(fā)抖。那青綠色的石頭被體溫焐得發(fā)燙,卻驅(qū)不散她心底泛起的寒意——這寒意并非來自夜風,而是源自雷歐眼中那陌生的、如同礦石般堅硬的光。
就在這時,河對岸傳來一聲低沉的號角,伊格里族營地的篝火突然亮了起來,火光中閃過幾個手持牧羊棍的身影。雷歐身后的同伴立刻握緊了短矛,指節(jié)在月光下泛白?!拔覀兊米吡?。”雷歐接過礦石塞進獸皮袋,翻身上馬時,銅護腕上的蒼狼圖騰恰好對著露娜,那利爪揚起的弧度,此刻竟像是要撲向什么獵物。
馬隊消失在戰(zhàn)矛山脈陰影里很久,露娜仍站在胡楊樹下。夜風送來更清晰的叮當聲,夾雜著人語聲,從山脈深處飄來。她貼著樹干坐下,指尖摳著樹皮上那支羽箭留下的箭孔——三天前雷歐射來的箭早已被老祭司拔走,樹皮下卻滲出透明的汁液,在月光下凝固成琥珀色的珠,像一滴未干的淚。
天亮時,生命之河結(jié)了層薄冰。露娜跟著老祭司去割冬儲牧草,卻看見河岸邊插著幾支新折斷的紅柳——那是亞歷山大族標記牧場邊界的方式,枝條斷口處還沾著新鮮的泥土。老祭司蹲下身,用骨刀刮下一點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眉頭擰成更深的核桃紋:“摻了銅礦粉的土,連草都長不旺了?!?/p>
遠處戰(zhàn)矛山脈腳下,黑壓壓的人群正沿著山路向上移動。露娜手搭涼棚望去,只見那些人背著沉重的藤筐,筐沿露出青綠色的礦石角,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光。隊伍最前方騎著高頭大馬的,正是亞歷山大族的酋長,他腰間懸著的銅劍鞘上,刻著比雷歐護腕上更猙獰的蒼狼圖騰,利爪下踩著一顆圓滾滾的礦石。
“那是新抓來的礦奴,”老祭司用骨刀戳了戳地上的紅柳斷枝,“聽說戰(zhàn)矛山脈的舊礦坑快挖空了,他們要往更深的山里去。”他說話時,一只蒼鷹從山脈上空掠過,影子投在礦石隊伍中,像一張展開的巨網(wǎng)。露娜忽然想起雷歐說的“礦石像星星”,可此刻那些青綠色的光芒,在她眼里卻像無數(shù)只睜開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草原,注視著正在被鑿開的大地。
午后,伊格里族老族長拄著權(quán)杖來到雅克力營地。他權(quán)杖頂端的蒼狼雕像缺了塊琥珀眼睛,據(jù)說是昨夜牧羊犬驚跑 intruders 時撞掉的。“戰(zhàn)矛山脈的人在‘血谷’設(shè)了哨卡,”老族長的聲音比往日更沙啞,“他們說以后雅克力族去上游打水,得用十袋青稞換通行權(quán)?!?/p>
老祭司正在鞣制的鹿皮“啪嗒”掉在地上,孔雀石粉撒了一地。“血谷”是生命之河上游唯一的渡口,往年三大部落的人都會在那里交換鹽巴和皮毛,如今卻要被插上亞歷山大族的戰(zhàn)矛。露娜蹲下身撿拾孔雀石粉,指尖觸到那些細小的顆粒,忽然想起雷歐帶來的那塊礦石,想起他眼中興奮的光,那光此刻在她腦海里漸漸變得刺眼。
黃昏時,她獨自來到“血谷”對岸。河水在狹窄的谷地里湍急地流淌,對岸的山崖上果然插著幾面亞歷山大族的狼頭旗,旗幡在風中獵獵作響,旗角上的銅鈴發(fā)出單調(diào)的“叮當”聲,與山脈深處的開采聲遙相呼應。幾個手持短矛的亞歷山大族青年站在哨卡旁,正在檢查一隊運水的雅克力族人,他們的銅護腕在夕陽下閃著冷光,護腕上的蒼狼圖騰,利爪似乎比前日雷歐的更鋒利了些。
“喂!小丫頭看什么看!”一個青年發(fā)現(xiàn)了她,揮舞著短矛喝道,“再靠近就把你扔河里喂魚!”他的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敵意,完全不像往日里會用雪兔換牧草的少年們。露娜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腳踩在冰涼的卵石上,聽見對岸傳來礦石撞擊藤筐的聲響——那是運礦的隊伍正從哨卡經(jīng)過,為首的少年騎在花斑馬上,正是雷歐。
他穿著嶄新的皮甲,銅護腕外又套了層鐵制的護臂,護臂上刻著密密麻麻的螺旋紋,像一條條盤繞的蛇??匆娐赌葧r,他勒住馬韁,臉上卻沒有了往日的笑容,右眼角的淺褐色痣隱在皮甲的陰影里,顯得有些陌生?!奥赌?,快回去?!彼穆曇舻统?,帶著一種命令的口吻,完全不像三天前那個說要帶她看銅礦星星的少年。
“雷歐,你們?yōu)槭裁匆O(shè)哨卡?”露娜攥緊了衣角,“蒼狼大聯(lián)盟的時候,血谷是大家共有的……”
“現(xiàn)在不一樣了!”雷歐打斷她,聲音陡然拔高,“戰(zhàn)矛山脈的銅能讓我們變得更強,等我們有了足夠的鐵矛,就再也不用擔心冬天沒牧場了!”他說話時,身后的運礦隊伍發(fā)出一陣騷動,幾個礦奴因為疲憊摔倒在地,立刻遭到短矛柄的抽打。露娜看見一個老礦奴的手背上,赫然烙著蒼狼圖騰的印記——那是三大部落曾經(jīng)共有的標志,如今卻成了奴隸的烙印。
“可這樣……和蒼狼祖先的規(guī)矩不一樣……”露娜的聲音有些發(fā)顫。雷歐卻猛地調(diào)轉(zhuǎn)馬頭,皮甲在夕陽下發(fā)出嘩啦的聲響?!耙?guī)矩是強者定的!”他丟下這句話,策馬追上隊伍,銅護腕上的蒼狼圖騰在暮色中劃過一道冷光,像一柄出鞘的短矛。
露娜站在河畔,直到運礦隊伍消失在戰(zhàn)矛山脈的陰影里,直到對岸哨卡的狼頭旗變成模糊的黑點。晚風吹過“血谷”,帶來濃重的礦石腥氣,混雜著隱約的血腥味。她彎腰撿起一塊被河水磨圓的卵石,石面上有個天然的孔洞,像一只空洞的眼睛。
回到營地時,老祭司正在修補伊格里老族長的權(quán)杖。他用新的琥珀嵌進蒼狼雕像的眼窩,卻總也對不準原來的紋路?!鞍郑甭赌葘⒙咽旁谠钸?,“雷歐說,他們要用銅鑄更多的矛。”
老祭司握著膠水的骨勺停在半空,琥珀碎屑落在他蒼老的手背上?!爱攽?zhàn)矛山脈的銅開始說話,”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哀悼的疲憊,“草原的風就會開始流血了。”他說話時,窗外的戰(zhàn)矛山脈正被最后一道夕陽染成暗紅,像一塊被剖開的礦石,露出深處冰冷的金屬光澤。
深夜,露娜被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醒。她沖出氈帳,只見伊格里族營地方向火光沖天,牧羊犬的狂吠聲、人的喊叫聲和馬蹄聲混作一團。戰(zhàn)矛山脈的方向,幾支火把正沿著山路快速移動,火把光映在礦奴們背著的礦石上,青綠色的光芒明明滅滅,像無數(shù)只眼睛在黑暗中閃爍。
老祭司拄著拐杖站在帳門口,望著火光的方向,蒼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的皺紋在夜風里微微顫抖?!霸搧淼目倳怼!彼哉Z,手里緊緊攥著那塊未刻完的鹿皮,孔雀石粉從指縫間簌簌落下,掉在他腳邊的苜?;@里,與三日前殘留的花汁混在一起,形成一道深紫的痕跡,如同新鮮的傷口。
露娜望著戰(zhàn)矛山脈的陰影,那里曾經(jīng)有雷歐說的“像星星一樣亮”的銅礦,如今卻只剩下冰冷的金屬光澤和越來越密集的叮當聲。她想起雷歐最后說的“規(guī)矩是強者定的”,想起他眼中那陌生的、如同礦石般堅硬的光,忽然明白,戰(zhàn)矛山脈投下的陰影,已經(jīng)開始籠罩整個草原,而蒼狼大聯(lián)盟的余暉,正在這陰影中一點點熄滅,只留下冰冷的、堅硬的矛尖,指向曾經(jīng)共同放牧的草場。
而她不知道的是,這僅僅是個開始。當戰(zhàn)矛山脈的銅被鑄成更多的矛尖,當擴張的欲望像礦脈一樣在地下蔓延,草原的血,真的要冷了。她低頭看向掌心,那道卵石留下的壓痕還在,像一道淺淺的傷疤,在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如同戰(zhàn)矛陰影下,草原即將醒來的,一個冰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