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樞引

冷汗是從后頸先滲出來的。

薄薄的絲綢睡衣貼在皮膚上，夜風像帶著冰碴的刀片，刮過我裸露的腳踝和小臂。身后的腳步聲雜亂又沉重，像無數(shù)面鼓在追著我的心跳敲打。他們在喊什么，喉嚨里發(fā)出模糊的低吼，像野獸追捕落單的幼鹿。

我不能被抓住。

這個念頭像刻在骨髓里的指令，驅(qū)動著我麻木的雙腿。腳下的路坑坑洼洼，不知是柏油路還是泥土徑，月光被樹影切割成碎銀，在我眼前晃成一片模糊的光。跑了多久？好像只有幾秒鐘，又像跑過了整個世紀。肺部火燒火燎地疼，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腥甜的鐵銹味，可我不敢停。

“十公里……”我聽見自己喘著氣呢喃，這個數(shù)字荒謬地跳進腦海，“才十公里……”

怎么會這么清楚？

但沒時間細想了。身后的喧囂近了，車燈的光柱掃過前方的樹杈，在我腳邊投下猙獰的影子。我猛地向右一拐，扎進了那片黑黢黢的山林。

踏入山林的瞬間，一股奇異的熟悉感攫住了我。不是“來過”的那種清晰記憶，而是更深處的、像血液里流淌的紋路般的熟稔?？諝饫镉谐睗竦母~味和某種野花的淡香，腳下的落葉發(fā)出“咔嚓”聲，和記憶里某個模糊的片段重疊——但我抓不住那片段。

山里面真的有村子。

遠遠能看見幾點昏黃的燈火，像沉睡的眼睛。我跌跌撞撞地跑過田埂，稻穗刮過我的小腿，留下細密的癢。田埂窄得像條線，我差點摔進泥水里。身后的人聲更近了，夾雜著粗重的喘息和……驚訝？

“我怎么這么能跑？”一個男人的聲音模糊地飄過來，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

我沒理會。村子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土坯墻，茅草頂，幾棵歪脖子樹在村口站成哨兵。我沖進村子，石板路硌得我腳底生疼。巷子窄窄的，兩邊的房屋沉默地矗立著，沒有一扇窗透出光，像一個個屏住呼吸的幽靈。

跑到一棟木屋旁時，我的腿終于像灌了鉛。胸腔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fā)黑。不行了……真的跑不動了。

我靠在冰冷的木墻上，滑坐下來。汗水和夜風讓我渾身發(fā)抖，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

腳步聲停了。

五個人影堵在巷口，月光勾勒出他們高大的輪廓。最前面的男人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浸濕，貼在蒼白的額頭上。他抬起頭看我，眼神里沒有想象中的兇狠，反而是一種……深深的無奈，像看著一個任性跑遠的孩子。

“跑啊，”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絲疲憊的調(diào)侃，“你不是挺能跑的？”

我沒說話，只是盯著他，心臟還在狂跳。

就在這時，另一個男人走上前。他很高，身形挺拔，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感覺到他身上某種沉靜的氣質(zhì)。他沒有看我，只是徑直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掌很暖，指尖有薄繭。

奇怪的是，我沒有反抗。甚至在他握住我的瞬間，那股瘋狂的恐懼和逃跑的沖動，竟然奇跡般地平息了一些。一種莫名的牽引感，像線軸找到了線頭，讓我下意識地順從。

“他的人你也敢碰？真是不要命了。”剛才那個喘氣的男人突然低喝一聲，語氣里帶著警告和……恐懼？

握我手腕的男人動作一頓，隨即松開了手。他沒說話，只是退開了半步。

“去匯報?！蹦莻€領(lǐng)頭的男人喘著氣，對其中一個人說。

立刻有一個人轉(zhuǎn)身，飛快地向山外跑去。剩下的四個人圍了過來，他們低聲交談著什么，聲音像隔著一層水，嗡嗡作響，我聽不真切。

“……為什么要逃出來……”

“……他對她不好嗎……”

“他”是誰？

我是誰？

這些問題像藤蔓一樣纏住我的腦子，越勒越緊。我看著他們，試圖從他們臉上找到答案，但他們的表情都很模糊，只有那股若有似無的熟悉感和壓迫感是真實的。

十幾分鐘后，那個跑走的男人回來了，身后跟著五六個人。領(lǐng)頭的是兩個體型偏胖的男人，穿著考究的深色西裝，即使在這荒山野嶺也一絲不茍。他們的眼神銳利，掃過我時帶著審視，不像之前那幾個人帶著情緒，反而更像在評估一件物品。

“挺能跑的啊。”其中一個胖子開口，聲音低沉，不帶什么感情，“抓到了就回去吧，別讓他等久了?！?/p>

他口中的“他”，到底是誰？

恐懼再次涌上來，比逃跑時更甚。這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好像一旦回去，就會被卷入某個無法掙脫的漩渦。

他們帶來了三輛車，停在山腳下的空地上。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看出那車的奢華。最前面的是一輛黑色邁巴赫，線條流暢得像一匹蓄勢待發(fā)的黑豹。后面兩輛是空間寬敞的商務(wù)車。

為了防止我再跑，他們把我塞進了后面一輛商務(wù)車。車里很寬敞，真皮座椅散發(fā)著昂貴的氣味。加上主駕駛和副駕駛，一共有六個人。他們都很安靜，沒有人看我，也沒有人說話，車廂里彌漫著一種壓抑的沉默。

車子發(fā)動了，平穩(wěn)地行駛在蜿蜒的山路上。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變成模糊的色塊。我靠在冰冷的車窗上，看著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臉色蒼白，眼神茫然，身上還穿著那件薄薄的、不合時宜的睡衣。

我到底是誰？

他們是誰？

那個“他”，又是誰？

為什么我會在夢里穿著睡衣狂奔？為什么這個山林、這個村子，甚至這些人，都讓我感到一種詭異的熟悉？還有那些被我遺忘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車子開了很久，久到我?guī)缀跻谶@顛簸和沉默中睡去。當車子終于停下時，我透過車窗，看到了讓我屏住呼吸的景象。

那是一座龐大的城堡。

矗立在一片開闊的草坪盡頭，哥特式的尖頂直插夜空，繁復的石雕在月光下投下陰森的影子。城堡的窗戶里透出溫暖的燈光，卻無法驅(qū)散它整體帶來的那種古老、神秘，甚至帶著一絲壓迫感的氣息。它像一頭沉睡了千年的巨獸，靜靜地等待著什么。

“到了?！备瘪{駛的男人終于開口，聲音毫無波瀾。

車門被打開，冷風灌了進來。我下意識地抱緊了雙臂，看著眼前這座既陌生又仿佛在哪里見過的城堡，心臟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他們要帶我進去。

而我，好像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那些被我遺忘的過去，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似乎就在這座城堡的深處，等著我去揭開——或者，等著我被吞噬。

我是誰？

他是誰？

浮樞引……這三個字突然在我腦海里閃過，像一道微弱的光。

或許，答案就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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