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連著下了幾天,空氣濕得能擰出水,帶著一股土腥和霉味。放學鈴一響,細密的雨絲還在飄。我撐開自己的格子傘,混在人流里擠出校門。
剛走到校門口那棵老槐樹下,肩膀就被人從后面重重拍了一下,力道大得差點把我拍進積水里。
“喂!新來的?你就是葉禾吧?”
回頭。一個高個子男生,校服拉鏈敞到胸口,露出里面扎眼的熒光綠T恤,頭發(fā)抓得像被雷劈過,臉上掛著過分熱情的笑,眼睛亮得有點晃人。不認識。
“你是?”我皺眉,把傘往后挪了挪,擋開他濺過來的雨水。
“寧誠祁!”他咧嘴,一口白牙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格外醒目。他目光越過我,投向校門側邊那條僻靜的林蔭道,努了努嘴,“喏,看那邊!稀奇啊,萬年鐵樹居然舍得開花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林蔭道濕漉漉的,沒什么人。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正沿著道邊慢慢往前走。
程子言。
他沒穿校服外套,只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深灰連帽衫,帽子沒戴,頭發(fā)被雨絲打濕,貼在額角。他手里撐著一把傘。
深藍色的折疊傘。傘骨很舊了,但撐開的傘面在灰暗的雨天里,像一小片固執(zhí)的晴空。傘柄上,似乎掛著一點小小的、顏色不太協(xié)調的東西,離得遠,看不太清。
他走得很慢,左腿的動作依舊帶著一絲凝滯。傘微微傾斜,遮住了大半張臉。他就那么一個人走著,像一座移動的孤島。
寧誠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帶著點夸張的感慨:“看見沒?那把傘!寶貝得跟他命根子似的!他爸媽……咳?!彼袷潜豢谒畣芰艘幌?,飛快地瞥了我一眼,含糊帶過,“反正,平時碰都不讓人碰,下雨天自己淋著都舍不得撐開!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呼吸有些發(fā)窒。
“你跟他很熟?”我盯著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聲音有點干。
“熟!穿一條開襠褲的交情!”寧誠祁拍著胸脯,隨即又垮下臉,“不過現(xiàn)在嘛……跟塊捂不熱的石頭沒兩樣!我喊他八百句,他能回我個‘嗯’都是祖上積德?!彼麥惤稽c,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哎,你知道他腿怎么瘸的嗎?就上回運動會?”
我搖搖頭。器材室里血肉模糊的傷口和刺鼻的藥油味又沖進腦海。
“摔的唄!三千米,最后彎道被徐州那孫子使陰招,硬擠了一把!整個人飛出去,膝蓋和胳膊肘擦掉一大塊皮,骨頭差點沒磕碎!”寧誠祁說得唾沫橫飛,語氣里帶著憤憤不平,“你是沒看見,那傷!血呼啦的!就這,那死犟種,校醫(yī)室都不肯去,硬是自己扛!藥都舍不得買,就用那破紅花油瞎抹!疼得半夜直抽氣也不吭聲!你說他是不是腦子有坑?”
紅花油……藥店……五塊錢……他翻遍口袋的窘迫……所有碎片瞬間連成一片冰冷的真相。喉嚨堵得發(fā)慌,眼睛被雨水和涌上來的酸澀模糊了。
寧誠祁還在絮叨,完全沒注意我的異樣:“還有更絕的!你知道我在他家?guī)退帐八?,收拾東西的時候,翻到什么了?”他興奮地掏出手機,手指在屏幕上飛快劃拉,“在他那寶貝鐵皮盒子里!壓在一堆舊東西下面!那小子,差點為這個跟我拼命!”
手機屏幕被懟到我眼前。
像素不高,有點泛黃的照片。背景是一堵爬滿了濃綠爬山虎的墻。墻下,兩個小豆丁挨在一起。
爬山虎墻……十二歲……倒扣的相框……原來他記得。記得比我想象的深得多,藏得比誰都嚴實。
“怎么樣?眼熟不?”寧誠祁得意地晃著手機,“就這小丫頭片子!小時候跟屁蟲似的黏著子言,后來好像搬走了?嘖,那小子,悶聲不響的,這照片藏得可深了!我說他怎么……”
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林蔭道上那個撐著深藍傘的背影,不知何時停了下來,正轉過身,隔著飄飛的雨絲和不算遠的距離,冷冷地看著我們這邊。
確切地說,是冷冷地看著寧誠祁,和他手里亮著屏幕的手機。
程子言的臉在傘的陰影下,看不清表情。
寧誠祁猛地縮回手,把手機藏到身后,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沖那邊揮揮手:“嘿……子言!還沒走啊?”
程子言沒說話。目光在寧誠祁身上掃過,最后,極其短暫地、沒有任何情緒地掃過我。那眼神空得可怕,比雨還冷。
然后,他轉過身,撐著那把深藍色的傘,重新邁開腳步,一瘸一拐地,朝著林蔭道更深處走去。
寧誠祁長長松了口氣,心有余悸:“靠!嚇死老子了。那眼神,跟要吃人似的……”他轉頭看我,有點尷尬地抓了抓他那頭亂毛,“那啥……照片的事,千萬千萬別告訴他!不然我真得被他埋了!”
他頓了頓,看著程子言消失的方向,臉上的嬉皮笑臉收了起來,聲音低了些,帶著一種罕見的認真:“葉禾是吧?我不知道他怎么想。但他現(xiàn)在就剩這點舊東西,還能證明他……是個人了?!彼噶酥缸约盒目诘奈恢茫半m然我不知道你和他什么關系,但是開學那天的事我知道,你……還是不要太靠近他吧?!?/p>
說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務,擺擺手,拉上校服拉鏈,也一頭扎進了細密的雨幕里,很快不見了。
校門口只剩下喧囂的雨聲和擠擠攘攘的傘。
我站在原地,撐著格子傘,冰涼的雨水順著傘骨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