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黃金海岸,陽光濃烈得像是融化的金子,慷慨地潑灑在每一寸皮膚上,蒸騰起海鹽和防曬霜混合的獨特氣息。露天訓(xùn)練池里,碧藍的水面被劈開,卷起白色的浪花。汪順猛地從水里探出頭,大口呼吸,水珠沿著他年輕銳利的下頜線滾落,砸回翻涌的池面。十八歲的身體,每一塊肌肉都繃緊得像拉滿的弓弦,蘊藏著無處發(fā)泄的蠻勁。
“順子!發(fā)什么呆呢!”隔壁水道的隊友嘩啦一聲游近,胳膊帶起的水花不客氣地潑了他一臉,“被澳洲妞兒迷住了?”
“滾蛋!”汪順笑罵一句,抬手抹掉臉上的水,手臂線條賁張流暢。他抓住池壁,手臂發(fā)力,濕漉漉的身體帶著一股蓬勃的水汽,利落地撐上了池邊。古銅色的皮膚在熾烈的陽光下閃著健康的光澤,緊貼身體的泳褲勾勒出流暢有力的腿部線條。他甩了甩刺猬般短硬的頭發(fā),水珠飛濺,帶著一種年輕雄性特有的、不馴服的野氣。剛結(jié)束一組高強度的沖刺,胸腔里像塞了個鼓風(fēng)機,呼哧作響,眼前還有點發(fā)花。他擰開一瓶冰水,仰頭猛灌了幾口,喉結(jié)上下滾動,水流順著脖頸一路淌過起伏的胸肌。
不遠處,樹蔭下臨時擺放的幾排觀眾椅幾乎空著,只有一個身影格外醒目。
一頂寬大的、系著鵝黃色絲帶的草帽,帽檐投下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精巧的下巴和一點抿著的、花瓣似的唇。一件質(zhì)地柔軟飄逸的鵝黃色碎花吊帶裙,露出纖細白皙的手臂和肩頸。她像是誤入這片充斥著濃烈氯水味和雄性荷爾蒙氣息的競技場的一只熱帶蝴蝶,色彩明麗,格格不入,又莫名地吸引視線。
汪順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去,停留了幾秒。那女孩似乎察覺到了他的注視,微微抬了抬下巴,帽檐陰影上移,一雙明亮的眼睛露了出來。那眼神直勾勾的,毫不避諱,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好奇和專注,像探照燈一樣鎖定在他身上。
汪順心頭莫名一跳,有點不自在,又有點少年人被異性如此直接注視時那種隱秘的得意。他下意識地繃緊了腹肌,收回視線,擰緊瓶蓋,把空瓶隨手往旁邊器材筐里一扔,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他扯過搭在欄桿上的白色浴巾,胡亂地擦了擦頭發(fā)和上身的水珠,動作帶著點刻意為之的粗獷。
“走了走了!”他招呼著幾個勾肩搭背還在嬉鬧的隊友,聲音刻意拔高了幾分,試圖揮散剛才那點微妙的心緒。
剛邁開腿,還沒走出泳池區(qū)域那圈濕漉漉的地磚范圍,那道鵝黃色的身影就動了。
她像是早就計算好了路線,輕盈地從椅子上跳下來,裙擺旋開一個小小的弧度,幾步就精準(zhǔn)地擋在了汪順?biāo)麄儙讉€人的必經(jīng)之路上。動作快得讓汪順?biāo)麄円汇?,下意識停住了腳步。
距離一下子拉近。汪順這才看清她的臉。皮膚是江南水鄉(xiāng)養(yǎng)出來的那種細膩瑩白,在熾熱的陽光下幾乎晃眼。一雙眼睛很大,瞳仁是干凈的淺褐色,此刻正毫不掩飾地、亮晶晶地盯著他,帶著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嬌蠻。她微微仰著臉,小巧的下巴抬著,像只驕傲又漂亮的小天鵝。
“喂!”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帶著點南方特有的軟糯腔調(diào),但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你,微信給我。”
空氣瞬間安靜了一秒。
緊接著,汪順旁邊的幾個隊友“噗嗤”一聲全笑了出來,隨即爆發(fā)出心領(lǐng)神會、唯恐天下不亂的起哄聲。
“哇哦——!”
“順子!行啊你!魅力跨國界了!”
“妹子有眼光!找他要!趕緊要!”
起哄聲浪幾乎要把人掀翻。汪順只覺得一股熱流猛地從脖子根直沖上臉頰和耳廓,燒得他有些發(fā)懵。他下意識地繃緊了下頜,濃黑的眉毛擰了起來,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被當(dāng)眾打趣時的羞惱和強裝的鎮(zhèn)定。他試圖板起臉,用訓(xùn)練時那種冷硬不耐煩的語氣:“干嘛?”
“不干嘛,”女孩的語調(diào)理所當(dāng)然,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她甚至微微踮了一下腳尖,那只拿著最新款手機的手又往前伸了伸,幾乎要碰到汪順還帶著水汽的手臂,“加個微信,交個朋友不行嗎?” 陽光落在她纖細的手腕上,皮膚白得近乎透明。
汪順被她這理直氣壯的態(tài)度噎了一下,心頭那股無名火更盛,混雜著被圍觀的無措。他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硬邦邦的:“不加!不認識!”
他側(cè)身就想繞過她,動作帶著點賭氣的僵硬。旁邊隊友的起哄聲更響了,夾雜著口哨。
“哎!”女孩立刻挪了一步,再次精準(zhǔn)地堵住他,動作靈活得像只小貓。她似乎有點急了,白皙的臉頰也飛起一點紅暈,但那股子驕縱的勁兒絲毫沒減。“你這人怎么這樣?”她微微提高了聲音,帶著點被拒絕的不甘和大小姐特有的任性,“我爸爸認識你們領(lǐng)隊王指導(dǎo)的!信不信我告狀?”
這近乎孩子氣的“威脅”讓旁邊看熱鬧的隊友們笑得更瘋了。汪順的臉徹底黑了下來,感覺太陽穴都在突突地跳。他梗著脖子,目光像刀子一樣掃過隊友們笑得前仰后合的臉,最后落回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身上。那頂寬大的草帽下,她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依舊固執(zhí)地、甚至有點氣鼓鼓地瞪著他,毫不退縮。
就在這劍拔弩張又莫名滑稽的對峙時刻,汪順的目光不經(jīng)意地滑過她單肩背著的那個小巧的帆布包。包帶搭在她纖細的肩頭,包身是干凈的米白色。
女孩的聲音又響起了,帶著點豁出去的蠻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
“快點!就掃一下!我又不會吃了你!”
隊友們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起哄聲浪再次洶涌而至,幾乎要掀翻泳池頂棚那薄薄的遮陽棚。
“順子!給個機會嘛!”
“就是!人家姑娘都追到池子邊了!”
“別慫啊汪順!拿出你蝶泳的氣勢來!”
那些粗豪的調(diào)笑聲像無數(shù)根細針,扎得汪順耳根發(fā)燙,臉頰火辣辣的。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鼻腔里充斥著濃烈的氯水味和汗水的咸腥。眼前這個穿著鵝黃裙子、像只憤怒小蝴蝶似的女孩,仰著臉,固執(zhí)地舉著手機,屏幕亮得刺眼。那頂寬大的草帽下,她的眼睛瞪得溜圓,里面清晰地映著他自己那張窘迫又強作鎮(zhèn)定的臉。
煩死了!這都什么事兒!
汪順心里那股屬于十八歲體育生的、混著羞惱和無處發(fā)泄勁頭的邪火“噌”地往上冒。他幾乎是惡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動作粗暴地一把抓過搭在脖子上的浴巾,胡亂擦了兩把還在滴水的刺猬頭,水珠飛濺。然后,在隊友們驟然拔高的、幾乎要掀翻天的起哄口哨聲中,他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兇狠氣勢,劈手從女孩手里奪過了那部輕薄的手機。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過她微涼光滑的皮膚,像被細小的電流蟄了一下。
他動作生硬得像在操作什么精密武器,拇指用力地在屏幕上戳戳點點,指紋解鎖、點開微信、找到那個綠色的加號圖標(biāo)……屏幕的反光刺得他眼睛發(fā)花。他低著頭,濃黑的眉毛死死擰著,下頜線繃得像刀鋒,全身上下每個細胞都寫著“老子很不爽”。
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終于,屏幕上跳出了“已發(fā)送好友請求”的提示。汪順像是扔燙手山芋一樣,飛快地把手機塞回女孩手里。指尖再次短暫地觸碰,女孩的手似乎微微縮了一下。
“行了吧?!”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在隊友震耳欲聾的哄笑聲中顯得有些發(fā)啞。他不敢再看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也受不了周圍那些促狹的目光,猛地一甩頭,像頭被激怒的小豹子,肩膀撞開旁邊笑得最歡的隊友,低著頭,大步流星地朝著更衣室的方向沖去,濕漉漉的腳掌在滾燙的水泥地上踩出一連串急促的水印,每一步都帶著要把地面踏穿的力道。
被撞開的隊友踉蹌了一下,看著汪順落荒而逃的背影,爆發(fā)出更夸張的大笑。
灼熱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空曠的泳池邊,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青春荷爾蒙蒸騰的氣息。木子然站在原地,手里握著那部還殘留著一點少年人濕漉漉體溫和粗魯力道的手機。屏幕上,那個剛剛發(fā)送出去的好友請求孤零零地躺著,頭像是一片深藍的海,名字簡單粗暴——“汪順”。
隊友們夸張的哄笑聲浪還在身后翻滾,像無形的潮水拍打著她的后背??伤孟裢耆珱]聽見。草帽寬大的陰影下,她微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瑩白的臉頰上投下兩小片安靜的扇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緒。
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手機冰涼的金屬邊框。剛才他劈手奪過時,那短暫而灼熱的觸碰感,似乎還殘留在皮膚上,帶著池水的微涼和他身體里滾燙的張力。一種奇異的、混合著勝利的得意和被粗魯對待的些微委屈的麻癢感,悄悄爬上心頭。
她抿了抿唇,那點委屈很快被一種更鮮明的情緒取代——一種近乎嬌縱的、志在必得的明亮光彩,在她清澈的眼底倏然點亮,像夏夜驟然劃過的流星。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彎起一個小小的、狡黠的弧度。
手機屏幕上那個“汪順”的名字,此刻在她眼里仿佛鍍上了一層金邊。
“哼,”一聲極輕的、帶著鼻音的哼唧從她喉嚨里逸出,輕得像羽毛拂過,“鬼火少年……” 聲音里沒有半分嫌棄,反而浸滿了新鮮出爐的、甜滋滋的興味,像剛嘗了一口新奇糖果的小孩。
她不再停留,利落地把手機塞回那個米白色的帆布小包。動作間,掛在包帶拉鏈頭上的那個草編經(jīng)絡(luò)小人掛飾隨之晃動起來。拇指大小的古樸小人盤腿而坐,身上用鮮艷紅絲線勾勒出的繁復(fù)經(jīng)絡(luò)圖在澳洲熾烈的陽光下格外清晰。小人肩背處,一顆芝麻粒大小、紅得刺目的珠子,正正地嵌在肩胛骨的位置,隨著她的動作,微微地、持續(xù)地顫動著,像一顆被驟然驚醒的、沉睡的朱砂痣。
木子然抬手扶了扶寬大的帽檐,將那抹得逞的、亮晶晶的笑意藏在陰影之下。她轉(zhuǎn)過身,不再看更衣室的方向,邁開腳步。鵝黃色的裙擺隨著她輕快的步伐旋開小小的、愉悅的弧度,像一只終于成功停駐在目標(biāo)花朵上的蝴蝶,心滿意足地朝著陽光更盛處翩然飛去,留下身后一池碧水和尚未散盡的青春喧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