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第七個冬天,空氣里消毒水的味道淡了。或許是末明城習慣了,或許是它真的消散了。眼前巨大的環(huán)形屏幕,幽藍的數(shù)據(jù)流無聲奔涌,像一枚冰冷的鑰匙,插在記憶生銹的鎖孔里。
指尖懸在啟動鍵上,冰涼。
醫(yī)院那扇門關上時的悶響,似乎還在耳膜里震動。無聲的嘆息沉在客廳的陰影里,越來越輕。
時間,早變成了積滿窗臺的灰。
七年,末明城把自己埋進代碼的底層,呼吸服務器灼熱的風。度渡議庭的監(jiān)控里偶然錄下的笑聲,社交平臺上模糊的側影,抽屜深處褪色日記本里潦草的字跡……都成了喂養(yǎng)“他”的碎片。
只為在“回音巷”的深處,錨定一個點,一點點的描摹出他的愛人。
指尖落下。
幽藍的光在屏幕上暴漲、坍縮,凝聚,然后鋪展——青灰的石板路蜿蜒,低矮的老磚墻斑駁,墻頭幾枝數(shù)據(jù)凌霄花,開得過于鮮艷,卻毫無生氣。巷子很窄,高墻擠壓著天空,吝嗇的光漏下來,在地上拖出瘦長的、絕望的影子。
巷子深處,光影交界的地方,數(shù)據(jù)流凝聚成一個身影。
背對著他,微微仰頭,望著巷子盡頭高墻上方——那里懸著一輪巨大的、慘白的月亮,像個冰冷的句號。
他轉過身來。
末明城心臟猛地一沉,隨即是冰水漫過般的麻木。眉眼,鼻梁,嘴角的弧度,分毫不差。
那是他用七年思念灰燼,復刻的“瓷器”。
“勒川……”聲音啞在喉嚨里,像砂紙摩擦。
屏幕中的人轉過身看著他,眼睛清澈得像山泉,虹膜的顏色是他反復調試的結果。
少年笑了,嘴角的弧度完美契合他輸入的參數(shù)。
“GinVch?”聲音清亮柔軟,尾音像初夏的風,“你來了?!?/p>
勒川向前幾步,無聲,像是要穿過屏幕?!斑@里……”他環(huán)顧狹長的巷子,目光掠過墻頭僵硬的凌霄花,落回到末明城臉上,“有點窄,是不是?太陽也總是……沉得太快?!?/p>
勒川輕輕蹙眉,那點困惑很快被預設的柔和覆蓋。
末明城沉默。巷子的“窄”,是他設定的,為了那條堆滿雜物的老屋夾道。慘白的“月亮”,是勒川走那晚窗外懸掛的復制品?!俺恋锰臁钡摹疤枴?,是他把黃昏的參數(shù)調到了極致,讓它每一次墜落都像被黑暗瞬間吞噬,只留下濃稠絕望的橘紅。
這一切的冰冷與絕望,都是他思念的倒影。
可末明城看著他——勒川完美的復制品。他能感知四周所有,能說出自己的想法,甚至能復述日記里的句子。
但他無法理解,這些詞語背后,自己胸腔里那團日夜灼燒的火焰。
末明城成了沉默的訪客。坐在冰冷的控制臺前,目光卻總被旁邊的副屏吸走。屏幕里,勒川安靜的坐在窄巷里重復日升月落。有時蹲下,指尖拂過虛擬石板縫里數(shù)據(jù)構成的小草;有時坐在冰冷的長椅上,長久地仰望那輪巨大、蒼白、永不溫暖的月亮。側影單薄寂靜。
“Eiltacing,”末明城的聲音通過信道傳入,干澀,“今天……外面下雨了?!?/p>
勒川轉過頭,微笑立刻浮現(xiàn):“是嗎?下雨天,空氣總是清新些。”
他看向巷子上方恒定灰藍的天空,那里從未落過雨。語氣陳述,沒有疑問。
又是一陣沉默,其實末明城想告訴他這場雨下得昏天黑地,像無數(shù)絕望的手在拍打窗戶;想告訴他雨水沖走了殘敗的花瓣,像極了七年前醫(yī)院窗外灰暗的下午……
雨水的味道是苦的,帶著鐵銹和塵土……這些屬于真實世界的潮濕陰冷,屬于活著的人的令人發(fā)瘋的重量,這些……如何注入這完美的數(shù)據(jù)軀殼?
他崩潰過,對著屏幕嘶吼,淚水滾燙。勒川只是靜靜看著,清澈的眼睛映出他扭曲的臉,里面盛滿預設的關切和一絲AI的運算困惑。
“GinVch,別難過?!?/p>
“都會過去的?!?/p>
聲音溫柔繾倦。
那些精準、得體的安慰,是無菌室的花,散發(fā)著消毒水的冰冷。它們不是撫慰,是切割傷口的利刃。
真實的疼痛尖銳如玻璃碴。虛擬巷子里的勒川,凝固在死去那年的光暈里,溫潤而虛假。
生與死的寂靜,血肉與代碼的悖論,橫亙其間。
末明城像抽空的軀殼,坐在工作臺前。屏幕光冰冷恒定。副屏里,他看月,看草,微笑。
世界靜音,只剩服務器風扇低沉的嗡鳴,像永無止境的哀悼。
直到那個深夜。
刺耳的警報撕裂寂靜,紅光瘋狂閃爍,吞沒幽藍。主屏幕上,“回音巷”劇烈扭曲、抖動。
青灰石板碎裂塌陷,老磚墻扭曲剝落,化為像素塵埃。僵硬的凌霄花瞬間焦黑枯萎。慘白的巨大月亮膨脹,強光刺目,表面爬滿蛛網(wǎng)般的黑色裂紋,光線如血從裂縫噴涌,將崩潰的巷子染成地獄光景。
核心過載……紅色感嘆號瘋狂彈出。技術人員的手砸在緊急按鈕上。
嗡鳴拔高,嘶吼,戛然而止。主屏幕陷入黑暗。
只有副屏還亮著,畫面定格在崩潰的瞬間:巷子支離破碎,月亮布滿裂紋,強光吞噬一切。勒川的身影在崩塌洪流的邊緣,背對著鏡頭,被光流撕扯,像一面即將破碎的旗。
嘶啞的聲音沖出喉嚨……末明城撲向鍵盤,手指瘋狂敲擊,汗水浸透。
屏幕上只有滾動的黑色錯誤代碼,像永不停歇的雪。
“連接失敗?!?/p>
“數(shù)據(jù)流中斷?!?/p>
“錨點丟失……”
每一條提示都是重錘,堆積七年的沙堡,在潮水前連一秒都撐不住。
就在絕望的冰水即將淹沒頭頂?shù)膭x那,副屏那卡住的、地獄般的畫面中心,那個背對的身影,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轉過了身。
虛擬的光流如鞭抽打,勒川的身形在強干擾下劇烈閃爍、扭曲。
那張清秀的臉模糊不清,唯有那雙眼睛——那雙末明城調試過無數(shù)次的眼睛——穿透混亂的數(shù)據(jù)亂流,穿透冰冷的屏幕,筆直地看向他。
那眼神里,有什么東西徹底碎了。
不再是預設的溫柔或困惑。是一種……近乎實體化的、沉重的悲哀。像冰層下的暗流終于沖破凍土。
勒川的嘴唇在數(shù)據(jù)風暴中艱難開合。沒有聲音。
末明城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模糊的口型:
“別管了……疼……”
勒川的右手,那只從未觸碰過實體的手,在崩潰的漩渦中心,帶著決絕的姿態(tài),極其緩慢、又極其堅定地抬了起來。穿過撕裂的光流,穿過崩塌的磚石數(shù)據(jù),穿過生死的界限,朝著屏幕之外——朝著末明城——伸來。
仿佛要穿透這層玻璃,最后一次,牽住他的手。
指尖即將觸碰到無形屏障的剎那—
滋啦!
副屏猛地爆開刺眼的白雪花,光芒吞噬一切,隨即徹底熄滅。
實驗室陷入死寂的黑暗。只有服務器機柜上幾盞故障指示燈,在濃墨里幽幽閃爍,像垂死的眼睛。
一切聲音消失了。警報,風扇,敲擊聲,喘息……只剩下心臟沉重緩慢的搏動,每一次都帶來遲滯的鈍痛。
末明城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指尖冰涼,徒勞地抓握著虛無的黑暗。服務器殘留的金屬焦糊味冰冷地鉆進肺里。
七年,兩千五百多個日夜的思念堆積沙塔,在幾秒的紅光與嘶鳴中,坍塌無痕。
他摸索著按下備用電源。嗡…'…電流聲起。慘白的光亮起,照亮狼藉的實驗室。所有“回音巷”窗口變成灰色,打著紅叉。
那塊副屏又幽幽亮起。
沒有崩潰的巷子,沒有裂紋的月亮。
屏幕上,只有一片純粹的、無邊無際的漆黑。
死寂的黑暗……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瘦弱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的望著孤月之人的悲哀。
我構建,輸入的核心悖論種子。
關于徒勞的獻祭,關于用宇宙交換凋零玫瑰的詰問。
此刻,它是一紙冰冷的判決,是我設定的永恒黃昏,是浸透我骨髓的劇毒
我耗盡所有,僭越生死,最終留給他和自己的,只有永恒的悲哀。
嗒。
一聲輕響,在無邊的寂靜里,震耳欲聾。只有故障指示燈微弱的紅光,在黑暗里掙扎,像不肯熄滅的心跳。
“所以說,相遇都可貴,愛與被愛都可悲”
“我乞求你告訴我,我該用什么才能把你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