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補(bǔ)習(xí)班那劣質(zhì)消毒水的味道，頑固地粘在鼻腔深處，混合著舊紙張的霉味和人體散發(fā)的、難以言喻的疲憊氣息。這味道像一層油膩的膜，糊在喉嚨口，咽不下去，吐不出來。它成了我腦子里那“惡聲”的伴唱，嗡嗡作響，提醒著我身處何處——這個裝著鐵窗、打著“安全”旗號的精致牢籠。

　　李老師那職業(yè)化的、如同量角器畫出來的微笑，在講臺上持續(xù)散發(fā)著溫和的光暈。她講著三角函數(shù)，粉筆在黑板上畫出流暢的弧線，聲音平穩(wěn)，節(jié)奏控制得恰到好處，足以讓大多數(shù)學(xué)生昏昏欲睡?？稍谖叶?，這聲音被腦內(nèi)的噪音扭曲、切割，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像一臺信號不良的老收音機(jī)。

　　“裝老好人…”

　　“她看你的眼神…像看實(shí)驗(yàn)室里病變的標(biāo)本…”

　　“惡聲”低語著，用我自己的疑慮和惡意澆灌著對李老師的猜忌。那滴妹妹的血，那抹刺目的紅，仿佛滲進(jìn)了我的視覺神經(jīng)，時不時在視網(wǎng)膜上跳動一下，帶著鐵銹的腥甜味。它成了“惡聲”新的彈藥庫，反復(fù)轟炸著同一個核心——我不夠慘，所以活該承受更多。

　　課間休息的鈴聲像一道赦令。教室里瞬間被椅子拖動的噪音、低語和翻找零食的窸窣聲填滿。我坐在原位，沒動。手指在桌下，依舊死死掐著大腿那塊早已麻木的軟肉，疼痛感變得鈍重，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必須保持這個姿勢，保持這份痛楚，它是我和那徹底瘋狂的深淵之間，唯一一道搖搖欲墜的堤壩。

　　一股淡淡的咖啡香氣靠近。

　　我猛地繃緊了脊背，臉上的“面具”瞬間啟動，嘴角肌肉自動牽拉出溫順的弧度，眼神調(diào)整到略帶疲憊卻專注的狀態(tài)。

　　李老師停在我桌邊。她沒有像往常一樣直接走過去巡視，而是彎下腰，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種刻意的、小心翼翼的溫和：“手…還疼嗎？”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左手手背上，靠近虎口的位置，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道細(xì)長的血痕。很淺，邊緣已經(jīng)微微結(jié)痂，像一條干涸的紅色蚯蚓。大概是早上在廚房找紙時，被什么尖銳的碎片劃到的。我自己都沒注意到。

　　“不疼?！蔽伊⒖袒卮穑曇羝椒€(wěn)，甚至帶上一點(diǎn)恰到好處的、被關(guān)心的羞赧，同時迅速把手縮回桌下，用另一只手蓋住。動作流暢自然，毫無破綻。

　　李老師沒堅(jiān)持看。她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印著小熊圖案的卡通創(chuàng)可貼，輕輕放在我桌角?！百N上吧，別感染了。”她的笑容依舊溫和，但眼神深處，似乎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像羽毛輕輕拂過水面。

　　那創(chuàng)可貼躺在桌角，鮮艷的藍(lán)色小熊咧著嘴傻笑，天真得刺眼。

　　“看！憐憫！施舍！”

　　“她在試探你！像給籠子里的野獸投喂毒餌！”

　　“撕碎它！扔到她臉上！讓她看看你不需要這種廉價的同情！”

　　“惡聲”瞬間亢奮起來，音量飆升，帶著一種被冒犯的狂怒。那滴血帶來的屈辱感，為什么妹妹能得到“豁免”？為什么我只能靠硬扛？和此刻這廉價的“關(guān)懷”混合在一起，在胃里翻攪，釀成更酸腐的毒液。食惡者被迫吞下憐憫的毒餌，只會讓體內(nèi)的惡發(fā)酵得更快。

　　我盯著那創(chuàng)可貼，指尖冰涼。一股強(qiáng)烈的沖動涌上來，想抓起它，揉爛，狠狠擲向那張?zhí)搨蔚男δ槨Ｗ老碌氖制酶萘?，指甲下的皮膚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壓下了那股毀滅的沖動。

　　“謝謝老師?！蔽姨痤^，露出一個帶著感激的、略顯靦腆的微笑，聲音輕快了些許。同時，我伸出手，用兩根指尖，像拈起什么骯臟的穢物一樣，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個創(chuàng)可貼，放進(jìn)了筆袋最深的角落。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疏離。

　　李老師似乎還想說什么，但這時，我放在桌肚里的手機(jī)屏幕，毫無征兆地亮了一下。一條新短信。

　　發(fā)信人：妹。

　　內(nèi)容只有一行字，沒頭沒尾，像一個突兀的暗號：

　　今天又流了。沒吃飯。她摔門走了。你的凳子還響嗎？

　　嗡——！

　　腦子里的“惡聲”像被按下了暫停鍵，死寂了一瞬。隨即，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混亂的噪音海嘯般席卷而來，不再是清晰的咒罵，而是無數(shù)尖銳的、意義不明的嘶鳴、尖叫和金屬扭曲的噪音！

　　嘎吱——?。。?/p>

　　啪嗒…啪…

　　“廢柴！”“找我討債的！”

　　“啰嗦！”

　　“破爛…”

　　所有的聲音碎片、所有的屈辱畫面、所有被壓抑的暴怒和自毀的沖動，被這條短信像引信一樣瞬間點(diǎn)燃！太陽穴突突狂跳，視野邊緣開始發(fā)黑，閃爍起細(xì)碎的光斑。胃袋猛地絞緊，早上那點(diǎn)冰冷的“食惡”殘?jiān)可蟻?，卡在喉嚨口，帶著濃烈的酸腐和血腥氣?/p>

　　我猛地弓起身，雙手死死按住太陽穴，指關(guān)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臉部的肌肉在抽搐，牙齒緊緊咬合，發(fā)出“咯咯”的聲響。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玻璃渣。

　　“怎么了？不舒服？”李老師的聲音帶著真實(shí)的關(guān)切，立刻俯身靠近。

　　她的氣息，混合著咖啡味和淡淡的香水味，此刻卻像濃烈的毒氣，直沖我的鼻腔?？拷哪橗嫞谖遗で囊暰€里變形、放大，仿佛一張即將吞噬我的巨口。講臺上，水杯旁…那把刀！那把小小的、閃著寒光的折疊刀！它的位置清晰地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像黑暗中唯一發(fā)光的坐標(biāo)。

　　“殺了她！”

　　“殺了所有人！”

　　“安靜！要安靜！”

　　“惡聲”瘋狂地尖叫著同一個指令，伴隨著妹妹短信里那句“你的凳子還響嗎？”的諷刺性回響，匯聚成一股幾乎要將我撕裂的洪流。毀滅的欲望從未如此強(qiáng)烈，如此具體。想象中刀刃刺入皮肉的觸感、鮮血噴濺的溫?zé)?、世界瞬間死寂的空白…這些畫面帶著令人戰(zhàn)栗的誘惑力，幾乎要沖破理智的堤防。

　　“沒…沒事！”我從牙縫里擠出聲音，猛地站起來，動作幅度大得差點(diǎn)帶倒椅子。椅子腿摩擦地面，發(fā)出一聲短促刺耳的“吱嘎——！”

　　這聲音，和我童年那次反抗如出一轍！

　　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都看向我。李老師也驚愕地看著我，臉上的關(guān)切凝固了。

　　那聲“吱嘎”像一盆冰水，澆滅了我腦中沸騰的、幾近失控的殺意洪流。但也澆得我通體冰涼，只剩下一種赤裸裸的、無處遁形的恐懼和后怕。

　　“對…對不起！”我急促地喘息著，臉色慘白如紙，汗水瞬間浸濕了鬢角。我強(qiáng)迫自己扯動嘴角，試圖找回那個溫順的面具，但肌肉僵硬得像凍住了，“突然…突然有點(diǎn)頭暈，可能是屎憋久了…我…我去下洗手間！”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明顯的哭腔——這次不是裝的。

　　不等李老師回應(yīng)，我?guī)缀跏酋咱勚鴽_出座位，低著頭，逃也似地沖向后門。我能感覺到背后無數(shù)道目光，像針一樣扎在背上。尤其是李老師那道目光，不再是單純的關(guān)切，而是混雜了驚疑、審視和一種深深的憂慮。

　　走廊里冰冷的空氣稍微讓我混亂的腦子清醒了一瞬。我沖進(jìn)洗手間，反鎖隔間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瓷磚的寒意透過薄薄的褲子刺進(jìn)皮膚。我大口喘著氣，身體還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腦子里一片混亂的轟鳴，夾雜著“惡聲”殘留的、幸災(zāi)樂禍的嗤笑。

　　“看，暴露了吧？”

　　“廢柴就是廢柴~”

　　我顫抖著掏出手機(jī)，屏幕還亮著，妹妹那條短信像一道詛咒。我死死盯著那行字，手指因?yàn)橛昧Χ喊?。一股冰冷的、尖銳的恨意，并非完全針對妹妹，而是針對這無休止的循環(huán)、這無法擺脫的宿命感，猛地攥住了心臟。

　　沒有回復(fù)。我狠狠按滅了屏幕，將手機(jī)塞回口袋，仿佛那是個燙手的烙鐵。

　　門外傳來腳步聲和模糊的談笑聲，是其他學(xué)生。我蜷縮在冰冷的角落，雙手抱住頭，指甲再次深深掐進(jìn)頭皮。新鮮的、尖銳的疼痛帶來一絲病態(tài)的清醒。

　　食惡者。我吞咽著暴力和漠視，咀嚼著屈辱和猜忌。它們在體內(nèi)發(fā)酵、膨脹，變成腐蝕理智的毒氣。那條短信，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險(xiǎn)些將我徹底吞沒的漩渦。李老師的“毒餌”，妹妹的“暗號”…這個世界，無時無刻不在向我投喂著新的“惡”。

　　我靠著冰冷的門板，閉上眼。腦子里，那滴刺目的血，和那把閃著寒光的水果刀，在黑暗中反復(fù)交替閃現(xiàn)。安靜…我渴望的安靜…似乎只有徹底的毀滅才能帶來。這個念頭，在剛剛的崩潰之后，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淬了火的鋼鐵，變得更加冰冷、堅(jiān)硬。

　　隔間外，水龍頭滴答作響。像倒計(jì)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