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藍的光，在便利店慘白的熒光燈下瘋狂旋轉(zhuǎn)、切割，將貨架、散落的零食、店員慘白的臉和我手臂上那朵不斷蔓延的血花，都染上一種怪誕、急促的色彩。刺耳的警笛聲穿透玻璃門，與店內(nèi)尖銳的警報聲混合，形成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噪音交響曲。幾乎是同時，另一種更急促、更穿透性的鳴笛由遠及近——救護車的警示燈將店外街道也染上了刺目的紅光。

　　世界在喧囂，而我的內(nèi)部，卻沉浸在那片刀鋒帶來的、染血的寂靜里。手臂上的脹痛遲鈍而真實，像一顆沉重的心臟在皮肉下搏動。血，溫熱粘稠，順著校服袖管內(nèi)側(cè)蜿蜒而下，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地磚上，發(fā)出沉悶的“啪嗒”聲。這聲音，比任何警報都更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

　　便利店的玻璃門被粗暴地推開，冷風裹挾著夜晚的氣息灌入。率先沖進來的是兩名警察，深藍制服，眼神銳利如鷹，迅速掃視現(xiàn)場，瞬間鎖定了目標——我，以及我手臂上那把刺目的刀。緊隨其后的是穿著熒光綠制服或深藍急救服的救護人員，提著沉重的急救箱和擔架。

　　“別動！手放下來！”警察的厲喝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目光緊盯著我手臂上的刀。

　　我沒有動。只是微微側(cè)過頭，看著他們。眼神空洞，沒有恐懼，也沒有反抗，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嘴角那個扭曲的弧度甚至沒有完全消失，凝固成一個怪異的面具。

　　另一位警察迅速靠近店員，他正癱坐在角落，語無倫次地指著我說“她…她自己…捅自己…”，進行初步詢問和控制現(xiàn)場。同時，一名身材敦實、神色沉穩(wěn)的急救員已快步走到我面前，他的目光直接落在我手臂的傷口上，評估著情況。

　　“小姑娘，看著我?！彼穆曇舻统痢⑵椒€(wěn)，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安撫力量，試圖拉回我的注意力?！澳芨嬖V我你叫什么名字嗎？”他一邊問，一邊極其小心地、沒有直接觸碰刀柄地檢查著傷口周圍。他看到校服上快速擴大的深色濕痕和滴落的血滴。

　　我的視線似乎聚焦在他急救服的反光條上，眼神依舊空洞?！暗丁诶锩妗！甭曇舾蓾硢?，像砂紙摩擦。不是裝的。是真的。肌肉被刺穿，稍微一動，那鈍痛就變得更加鮮明。

　　急救員眉頭緊鎖，顯然明白了狀況的棘手。“別怕，我們幫你處理。但你現(xiàn)在不能動它，好嗎？亂動會傷得更重?！彼杆賹ν槭疽猓爸寡獛?！紗布！準備加壓包扎固定刀體！”同時，他拿出大剪刀，小心地開始剪開我傷口周圍的厚重校服和毛衣袖子，動作麻利而精準，盡量避免觸碰傷口和刀柄。

　　當冰冷的剪刀刃擦過皮膚，布料被撕裂的聲音響起時，我的身體本能地繃緊了一下。肌肉的收縮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讓我悶哼出聲，額頭上瞬間滲出冷汗。

　　“忍著點，很快就好?！奔本葐T低聲安撫，手上動作不停。布料被剪開，露出了那個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口和深深嵌入的刀柄。急救員用厚厚的無菌紗布小心翼翼地包裹、固定住露在外面的刀柄和傷口周圍，形成一個臨時的“支架”，防止刀身在移動中造成二次傷害。他的同伴迅速在我上臂近心端綁上了止血帶，并開始用大塊紗布和彈性繃帶進行加壓包扎，試圖減緩出血。鮮紅的血很快滲透了厚厚的紗布。

　　劇痛在加壓的瞬間變得更加清晰，撕裂了之前的麻木！我眼前發(fā)黑，身體晃了一下，被旁邊一直警惕著的警察眼疾手快地扶住肩膀穩(wěn)住。

　　“擔架！”急救員喊道。冰冷的金屬擔架被推到我身邊。我被他們小心地、盡量平穩(wěn)地移上擔架。躺下的瞬間，手臂傷口的脹痛和止血帶的壓迫感更加鮮明。另一名急救員迅速在我未受傷的手臂上建立靜脈通路，冰涼的生理鹽水開始流入血管。

　　“通知接收醫(yī)院，銳器自傷，左臂上臂貫穿傷，刀體仍在位，已初步固定包扎止血，建立靜脈通路，生命體征暫時平穩(wěn)…”急救員對著對講機快速報告。

　　顛簸。救護車內(nèi)部狹窄的空間，消毒水和橡膠手套的味道濃烈刺鼻。頂燈刺眼。擔架輪子滾過地面，然后被抬上車廂的輕微震動都讓手臂傳來一陣陣悶痛。車子啟動，警笛和救護笛聲在車外呼嘯。車內(nèi)，心電監(jiān)護儀被貼上，發(fā)出規(guī)律的“嘀嘀”聲。急救員持續(xù)監(jiān)測著我的血壓和脈搏，不時調(diào)整止血帶的壓力。

　　“…深度目測三公分左右…”

　　“…有精神病史嗎？家屬聯(lián)系了嗎？學?！?/p>

　　“…情緒極度不穩(wěn)定，有疑似攻擊性舉動？但目標是自身…”

　　“…先穩(wěn)定生命體征，傷口初步處理，到醫(yī)院立即清創(chuàng)縫合，通知精神科急會診…”

　　警察和急救員斷斷續(xù)續(xù)的交談鉆進耳朵，像隔著一層渾濁的水。腦子里的那片空白依舊存在，但被劇烈的疼痛、止血帶的壓迫感和涌入血管的冰涼液體攪動著，開始變得混沌。手臂上的傷口像一個持續(xù)發(fā)熱、搏動的焦點。

　　急診室的白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得眼睛生疼。推床在光滑的地面上快速移動。我被轉(zhuǎn)移到一張硬邦邦的診療床上。急救員快速和急診醫(yī)生交接。剪刀再次出現(xiàn)，剪開臨時包扎和固定物。當暴露的傷口再次接觸到冰冷的空氣，以及隨后澆上去的強力消毒液時，劇烈的灼痛讓我身體猛地一彈，牙齒深深咬進下唇，嘗到了鐵銹般的血腥味。幾只戴著無菌手套的手立刻用力按住我的肩膀和手臂。

　　“按住她！”

　　“傷口污染嚴重，徹底清創(chuàng)！準備縫合包！利多卡因！”

　　“通知精神科！快！”

　　冰冷的針頭再次刺入傷口周圍的皮膚。麻藥注入的刺痛過后，那片區(qū)域迅速變得麻木、腫脹，仿佛脫離了身體。疼痛被隔絕了，只剩下一種怪異的、被填充的脹感?？p合針線在皮肉間穿梭的感覺，隔著麻藥的屏障，變成一種遙遠而遲鈍的拉扯。我躺在那里，像一塊沒有知覺的木頭，睜大眼睛看著頭頂慘白的天花板。日光燈管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嗡鳴，和腦子里那片死寂的空白形成詭異的呼應。

　　藥效和失血帶來的疲憊開始擴散。一種沉重的、令人昏沉的倦意包裹上來，像濕透的棉絮。外界的噪音——器械碰撞聲、醫(yī)生的指令聲、遠處其他病人的呻吟——都變得模糊、遙遠。手臂的脹痛感似乎也沉入了水底。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推床旁邊，被一名警察低聲詢問著。

　　是李老師。

　　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緊抿，平時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fā)有些凌亂地散在額前。她的眼神不再是講臺上那種職業(yè)化的溫和，而是充滿了劇烈的震蕩：震驚、難以置信的憂慮、一絲難以掩飾的恐懼，以及…一種深沉的、仿佛看著某種精心維持的假象在她眼前徹底粉碎的無力感。她手里緊緊攥著手機，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

　　“她…她怎么樣了？”李老師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問著旁邊剛縫合完正在洗手的醫(yī)生。

　　醫(yī)生摘下沾血的手套，語氣快速而專業(yè)：“外傷，左臂上臂銳器貫穿傷，深度約三公分，傷及肌肉，沒碰到主要血管神經(jīng)是萬幸。已經(jīng)清創(chuàng)縫合了。失血不算太多，但精神狀態(tài)…很不好。等會兒精神科醫(yī)生會過來評估。你是她老師？”

　　李老師艱難地點點頭，目光越過醫(yī)生，落在我臉上。我空洞、渙散的眼神和她復雜、驚痛的視線在空中短暫交匯。她沒有說話，只是那么看著我，眼神里有太多翻涌的東西——困惑、后怕、或許還有一絲被欺騙的受傷？——沉重得幾乎要將空氣凝固。她的存在，像一個來自那個“正常”世界的冰冷坐標，無比清晰地標定了剛剛發(fā)生的、無法挽回的崩塌。

　　麻藥的效力混合著疲憊和失血的虛弱，越來越強。沉重的眼皮像灌了鉛，不受控制地往下墜。腦子里的空白被藥力攪成一片混沌的泥沼。那持續(xù)了不知多久的死寂，似乎被這泥沼緩緩填滿，但填進去的不是聲音，而是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疲憊和虛無。

　　在徹底沉入黑暗之前，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如同沉船前最后浮起的碎片，浮現(xiàn)在意識表層：

　　他們知道了。

　　所有人都知道了。

　　那個溫順的、無害的、從不添麻煩的“好學生”，被這把刀，連同這身染血的校服，徹底捅穿了。

　　食惡者暴露在冰冷的白熾燈下，傷口被縫合，但內(nèi)部的崩壞已無從遮掩。麻藥帶來的昏沉不是解脫，而是墜入更深、更寂靜的深淵前，那片刻的失重。李老師那驚痛的眼神，像一盞在深淵邊緣搖曳的、即將被黑暗吞噬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