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出校門，傍晚微涼的風像無數(shù)細小的針，刺在因狂奔而滾燙的臉上。夕陽的余暉是渾濁的橘紅，涂抹在冰冷的高樓玻璃幕墻上，反射著刺眼而冷漠的光。書包沉重地拍打著后背，里面裝著未完成的“拔高題”、崩壞的英語試卷、被嘲弄的物理卷子…像一塊塊冰冷的墓碑，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低著頭，腳步虛浮地匯入放學的人流。周圍的喧鬧——自行車的鈴聲、學生的笑鬧、路邊攤販的叫賣——被腦子里的“惡聲”和尖銳的耳鳴扭曲、放大，形成一片混沌的噪音沼澤。身體還在微微顫抖，左臂的疤痕在奔跑后傳來陣陣悶痛。逃離教室的快感早已消散，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深不見底的茫然。逃？能逃到哪里？家，不過是另一座貼滿“異類”標簽的囚籠。

　　不知不覺，腳步偏離了熟悉的主干道，拐進了一條相對僻靜的沿河小路。這條路離家更遠，也更安靜些。河水在夕陽下泛著一種奇異的、濃稠的綠。不是生機勃勃的翠綠，而是一種沉郁的、近乎墨色的深綠，像一塊巨大、變質、緩緩流動的翡翠，又像某種巨獸沉睡的皮膚。水面漂浮著零星的泡沫和枯葉，散發(fā)著淡淡的、潮濕的、帶著點水腥氣的味道。

　　我停在河邊的護欄旁。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薄薄的校服袖子傳來。夕陽的余暉落在墨綠的河面上，非但沒有增添暖意，反而更襯得那綠色深不見底，冰冷刺骨。

　　安靜。

　　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誘惑，從那深不見底的墨綠中彌漫開來。

　　跳下去。

　　沉進去。

　　讓這冰冷、沉重的綠包裹全身，淹沒口鼻，灌滿耳朵…

　　填塞腦子里所有的聲音——蛐蛐聲、罵人聲、風扇聲、老師的呵斥、母親的哭訴…全部填滿！

　　然后…永恒的、絕對的、徹底的寂靜。

　　這個念頭如此清晰，如此誘人，帶著一種近乎甜美的解脫感。身體的顫抖似乎停止了，只剩下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緩慢地搏動。手指無意識地松開了緊抓的護欄，向前探去。身體微微前傾，視線被那濃稠的墨綠徹底吸引、吞噬。

　　河水的腥氣似乎更濃了。下方，渾濁的綠波緩慢翻滾，像一個無聲的邀請。

　　就在腳尖即將離開堅實的地面，重心前移的剎那——

　　停下。

　　回家。

　　那個聲音！冰冷！清晰！毫無波瀾！像一塊堅硬的冰，直接砸進意識深處！帶著絕對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放開我！讓我跳下去！求求你！

　　意識在絕望中尖嘯！

　　但身體，再次背叛了意志！

　　所有向前的動作瞬間凍結！像被無形的冰封！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前傾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拽**回，釘在原地！連呼吸都被迫停滯了一瞬！肌肉纖維發(fā)出無聲的哀鳴，仿佛在對抗著這非人的束縛！

　　回家。

　　那個冰冷的意志再次下達指令。

　　然后，身體開始動了。僵硬地、卻異常堅定地轉了個方向。腳步沉重地、如同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朝著家的方向邁去。完全無視我意識里歇斯底里的反抗和哀求！

　　為什么？！為什么連死都不可以？！

　　我在精神的地獄里無聲地咆哮、咒罵、哭泣！

　　身體毫無反應。它只是執(zhí)行命令。像一個被更高意志操控的提線木偶，沿著河岸，一步步遠離那誘惑的墨綠深淵，走向那個同樣冰冷的“家”。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城市華燈初上。路燈慘白的光將我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射在冰冷的人行道上。腦子里一片混亂的轟鳴。被強行剝奪死亡權利的屈辱、對那冰冷意志的恐懼、以及深不見底的絕望，在胸腔里翻攪、沸騰。

　　鑰匙插入鎖孔，轉動。推開家門。熟悉的、混合著油煙和淡淡霉味的空氣撲面而來?？蛷d的燈亮著，電視里播放著吵鬧的綜藝節(jié)目。

　　母親正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封面褪色的舊相冊。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臉上沒有預想中的憤怒，或許道法老師還沒聯(lián)系她？反而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懷念的柔和？但這柔和，在看到我失魂落魄、校服凌亂、臉色慘白的模樣時，瞬間消散，被慣常的審視和一絲不悅取代。

　　“怎么這么晚？又去哪里野了？”她的聲音帶著慣有的挑剔。

　　我沒力氣回答，也不想回答。拖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像一具行尸走肉般往自己房間挪。

　　“等等！”母親叫住了我。她拍了拍身邊的沙發(fā)空位，語氣帶著一種命令式的“溫和”，“過來，看看這個?！?/p>

　　我僵硬地轉過身，目光空洞地看著她。

　　她揚了揚手中的舊相冊，臉上又擠出那種懷念的神情：“今天收拾東西翻出來的，你小時候的照片。那時候多好啊…”她翻開相冊，手指點在一張彩色照片上。

　　照片有些發(fā)黃。上面是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小女孩。穿著潔白的公主裙，頭上戴著閃亮的塑料小王冠，手里拿著一個彩色風車。她站在一片綠茵茵的草地上，對著鏡頭笑得無比燦爛，眼睛彎成月牙，像盛滿了星星。那笑容天真無邪，充滿了未經(jīng)世事雕琢的、純粹的快樂和靈氣。背景是藍天白云，陽光似乎能穿透相紙照射出來。

　　“看看，”母親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夸大的感慨和懷念，“多可愛！像個真正的小精靈！眼睛亮晶晶的，多機靈！誰見了不喜歡？”

　　她的手指摩挲著照片上女孩燦爛的笑臉，又抬眼看向站在沙發(fā)旁、穿著灰撲撲寬大校服、駝著背、頭發(fā)凌亂、臉色慘白、眼神空洞如同死水的我。

　　那目光，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在照片上那個“小精靈”和眼前這個“我”之間，進行著最殘酷、最直接的對比。

　　母親臉上的懷念瞬間消失，被一種毫不掩飾的、深刻的失望和嫌惡取代。她撇了撇嘴，上下打量著我，從亂糟糟的頭發(fā)，到松垮的校服，再到微微佝僂的背脊，最后定格在我毫無生氣的臉上。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充滿了刻薄的嘲諷：

　　“再看看你現(xiàn)在！駝著個背，蔫頭耷腦，死氣沉沉！眼睛里一點光都沒有！像個什么？像頭拉了一天磨的、又老又笨的老牛！哪還有半點小時候的靈氣？！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老?！眱蓚€字，像兩塊沉重的、帶著棱角的冰坨，狠狠砸在我的心口！

　　照片上那個“小精靈”的笑容，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視網(wǎng)膜上！

　　而母親那充滿失望和嫌惡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錐，刺穿了我最后一點殘存的、關于“自我”的模糊認知！

　　腦子里“嗡”的一聲巨響！所有的“惡聲”、耳鳴、混亂的思緒，在這一刻被一種更深的、更冰冷的虛無感徹底吞噬！

　　駝背的老牛…

　　褪色的小精靈…

　　墨綠的、誘惑的死亡之河…

　　體內(nèi)那冰冷的、操控一切的“它”…

　　還有這令人窒息的“家”…

　　我是誰？

　　我是什么？

　　那個照片上笑著的小精靈，真的是我嗎？

　　還是說，從很早很早以前，在那個廚房的地磚上，在第一次被咒罵和毆打時，在第一次聽到腦子里響起“惡聲”時，那個“小精靈”就已經(jīng)被殺死了？

　　現(xiàn)在的我，不過是一具被“異類”標簽包裹、被冰冷意志操控、被母親厭棄、被世界遺忘的…行尸走肉？

　　身體依舊站在那里，被那冰冷的意志釘在原地。

　　意識卻像一片輕飄飄的羽毛，從那具名為“駝背老?！钡能|殼里緩緩飄離，懸浮在充斥著母親刻薄話語和電視綜藝噪音的、令人作嘔的空氣里。

　　食惡者站在客廳慘白的燈光下，如同被釘在標本架上。母親的相冊是時光的刑具，照片上“小精靈”的燦爛笑容是對此刻“駝背老牛”最殘忍的凌遲。體內(nèi)冰冷的意志禁錮著軀殼，墨綠河水的誘惑被無情掐滅。意識飄離，俯瞰著下方這具名為“自己”的殘破皮囊——校服松垮，脊背佝僂，眼神空洞。母親刻薄的“老?！毙性诳諝庵心Y成冰。存在的意義在褪色的照片與冰冷的現(xiàn)實之間徹底撕裂，唯有無邊的虛無在體內(nèi)無聲蔓延?；钕氯ィ闪藢δ窃缫阉廊サ摹靶【`”，最漫長而沉默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