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

卯時的鳳儀宮還浸在春霧里，皇后裴云姝在宮女的伺候下坐于銅鏡前，鏡中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頭。金絲累成的九鳳朝陽冠靜靜躺在紅絨布上，九只鳳凰口銜東珠，尾羽處垂著翡翠，在晨光的照耀下，散發(fā)出冷冽的光。

“娘娘，昨日璟妃在御花園遇到了嫻貴人?！辟N身侍女安夏為裴云姝戴上九鳳朝陽冠，細細地整理著裴云姝的發(fā)髻。

“璟妃，找嫻貴人麻煩了?”裴云姝閉上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蝶翼般的陰影。她早該料到會發(fā)生這種事——阮淳是重臣之女，得陛下寵愛，又深愛著陛下。她與阮淳相識數(shù)十年，從未見過她如此喜歡一個人，獲萬千寵愛的大小姐，嬌縱慣養(yǎng)的璟妃娘娘，自然不許任何人奪了她的愛人。

“這倒沒有，不知那嫻貴人說了什么夸詞，璟妃娘娘一高興，賞了嫻貴人一盒雪肌膏。”安夏說著，將一支鎏金點翠釵插在裴云姝的發(fā)髻上。

“哦?把阮淳哄高興了?”裴云姝聞言，頓時來了興趣，鳳眸里掠過一絲驚喜，阮淳的性子宮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基本上每個人遇到阮淳，都要退避三舍，連自己這個中宮之主都要讓她三分。新晉的嫻貴人卻用一記妙語哄得阮淳高興，大手一揮把雪肌膏賞出去，這倒是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嫻貴人，是洛麟巳的女兒吧?！彼p撫妝奩，微微閉眼，對于洛允嫻，她有點印象——六年前在九公主生辰宴上見過，畏畏縮縮，與旁邊大方的洛允歆完全是兩個人。

“是?！卑蚕狞c點頭，福了福身子。

裴云姝望著鏡中的自己，指尖無意識地撫過臉頰。晨光將她蒼白的臉色暈染得越發(fā)朦朧，連上好的胭脂都蓋不住病弱的倦意。指尖路過冰涼的珠串，腕間的沉香手串發(fā)出細碎聲響，那是母親為她祈來的庇佑之物。

半晌，她忽地笑了笑：“行了，嬪妃們都候著了，快些吧?！?/p>

正殿內(nèi)，洛允嫻隨諸位嬪妃一同等候著。洛允嫻對這位皇后很是好奇，那晚謝景槐提過一嘴，皇后裴云姝曾與阮淳是閨中密友，只是不知怎的，季衍娶了裴云姝為正妻，而阮淳為側(cè)妃，導(dǎo)致兩人關(guān)系不合。

洛允嫻正想著，忽聽見環(huán)佩相撞的清響，尖銳的嗓音刺破寂靜：“皇后娘娘駕到——”，殿內(nèi)眾人齊刷刷跪地，只有阮淳不情不愿地微福身子。裴云姝扶著安夏的手腕緩步走到主位上，九鳳朝陽冠上的東珠簌簌搖晃。

她的腳步極輕，像是棉絮落地，卻帶著威壓。坐在主位上時，裴云姝忽然輕咳一聲，帕子掩住唇際。

“都起來吧?！彼穆曇羧缜屣L掠過林梢，卻帶著久病的沙啞。洛允嫻起身時，正好對上那雙鳳眸——眼白處浮著血絲，卻柔情似水，溫溫柔柔地望著洛允嫻。

阮淳不等裴云姝開口賜座，直接坐在離裴云姝最近的椅子上，朝裴云姝翻了個白眼，發(fā)間的鎏金鸞步搖微微晃動。

“皇后娘娘身子可還安好?”阮淳漫不經(jīng)心道。

“勞璟妃妹妹掛心?！彼鹧劢?，眼底燙出兩簇虛浮的光。“本宮之身，已漸安矣?！痹捯魟偮洌骨埔娙畲疚⑽⑺闪丝跉?，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嘴角微微上揚。

裴云姝將目光投向洛允嫻一行人，眼尾的那抹丹蔻像是活了過來，“諸位妹妹初入宮闈，定要明尊卑，知進退，切不可與人生起事端，當以侍奉陛下為己任?！迸嵩奇捯魟偮洌畲竞鋈焕湫Τ雎?，她斜倚著扶手，鎏金鸞步搖隨著動作作響，“姐姐這話翻來覆去說了千百遍，聽得人耳朵都起繭子了?！彼D了頓，余光掃過洛允嫻一行人，突然嗤笑出聲：“瞧這滿堂的新面孔，個個都美得跟朵花兒似的，只可惜宮中不缺貌美的女子。只是姐姐這般說話，倒是要把人訓(xùn)成木頭了?！彼室馔祥L音調(diào)，“進了宮，可要學機靈些?！?/p>

“臣妾明白了?！北娙烁Ｉ淼?。

阮淳掃視眾人，轉(zhuǎn)頭看著裴云姝說道：“姐姐，我聽聞前些日子，有個民女在鴻賓樓救了微服的陛下，被納入后宮，是哪位呀？”

洛允嫻聽著阮淳言語間的冷嘲熱諷，忽地想起她口中的“清才人”。她微微垂眸，對于清才人她沒有太多印象，吐槽博主只是偶爾提一嘴，依稀記得是鴻賓館老板的小女兒，就季衍這事兒她并不清楚。

“臣妾清才人，參見璟妃娘娘?！鼻逶脚暫龆鴱慕锹漤懫?。洛允嫻抬眼時，只見一個比自己還素凈的女子穿過殿中陰影，淺青襦裙繡著零星蘭草，鬢邊只插著一支竹節(jié)銀簪。

阮淳上下打量著來人，微微一笑：“凡桃俗李，聽聞你救了陛下，是如何救的??？”

“回娘娘話，臣妾那日正巧在鴻賓樓，見有人行刺便隨手擲了茶壺?！彼曇魷貗梗叭粽撌侄?，不過是自幼習些防身功夫，算不得什么?！彼捯魟偮洌畲颈愕托Τ雎暎骸拔业朗鞘裁慈宋?，原是一界彪悍女子，到底是侍衛(wèi)失職，竟讓一個女人來護陛下安危?！?/p>

裴云姝輕咳一聲，眼中帶著幾分警告：“璟妃妹妹，清才人護駕有功，陛下親自下旨封妃，自有陛下的考量?！?/p>

阮淳聞言，也不再刁難清才人，她站起身子，走到清才人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唐清?！碧魄寤貞?yīng)道。

“唐清…既然救駕有功，本宮也應(yīng)予點表示。”她忽然揚聲吩咐宮女：“去取本宮的《墨蘭圖》來?！?/p>

不多時，一卷古畫徐徐展開。絹面上墨色淋漓，蘭花畫得蒼勁有力，又帶有幾分灑脫。阮淳淡淡道：“聽聞清才人喜蘭，這幅《墨蘭圖》是前朝名家真跡，便作為你我的見面禮吧?！?/p>

唐清望著那幅價值連城的古畫，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屈膝行禮：“娘娘厚愛，臣妾不敢當?！彼ы币暼畲荆壑泻翢o懼色：“這蘭花雖好，卻少了幾分生氣，不如臣妾母親繪的《風露蘭》，有破土而出的野趣?！?/p>

阮淳笑意僵在臉上，眼神變得冷冽：“好大的膽子。”她抬手一揮，云袖立即會意，將畫卷從唐清面前收走。阮淳踩著金絲繡鞋緩緩逼近，居高臨下地藐視唐清，嘴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弧度：“到底是小門小戶，鄉(xiāng)下野花，不識貨?！?/p>

唐清卻不卑不亢道：“娘娘所言極是，臣妾這等山花野草，自然不能與牡丹芍藥媲美，”她抬眸直視阮淳，眼底含笑，“只是野蘭生于幽谷，不因無人而不芳。倒是芍藥，離了精心呵護，受風吹雨打，便難以存活。”

殿內(nèi)霎時一靜，阮淳指尖掐進掌心，她正要發(fā)作，卻聽右方傳來一陣清笑。

洛允嫻上前一步，盈盈一禮，溫聲道：“娘娘息怒，清才人到底是民間凡女，性子直率，并非有意冒犯。”她微微抬眸，眼波婉轉(zhuǎn)：“娘娘賞賜名卷，原是恩典，清才人想必是怕自己低微，惶恐不已，才婉言推辭?！?/p>

阮淳冷笑一聲，目光銳利地掃過洛允嫻：“怎么?你要替她求情?”

洛允嫻搖了搖頭，唇邊噙著一抹柔和的笑意：“臣妾不敢，娘娘素來寬容大度，何必因一句直率之言動怒?況且，清才人救駕有功，若因這事受罰，傳出去，倒顯得娘娘心胸狹隘了?！?/p>

阮淳冷哼一聲，沒再追究。

裴云姝將一切盡收眼底，唇角上揚，輕咳一聲，溫聲道：“好了，時候不早了，各位姐妹都散了吧?！?/p>

鳳儀宮口，洛允嫻正和洛允歆走在宮廊里，卻聽一句“嫻貴人留步?！?，回首望去，唐清正朝著這邊走來。

“嫻貴人，方才，多謝?！?/p>

“舉手之勞，清才人不必掛懷。”

唐清沉默片刻，目光復(fù)雜地看著她：“嫻貴人，你我互不相識，為何要幫我?”

洛允嫻握住唐清的手，聲音像極了清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涼意：“清才人，宮中如履薄冰，能互相扶持，自是好的?！?/p>

唐清目光微動，看著洛允嫻的眸子中閃過一絲猜疑：或許這位嫻貴人，并非“賢良之輩”。

“宮中水深，妹妹應(yīng)該當心才是?！甭逶蕥乖捯魟偮?，不等唐清反應(yīng)，就轉(zhuǎn)身離去。

待到兩人的背影消失在唐清的視線里，洛允歆才握住洛允嫻的手，輕喚出聲“小嫻，你明知唐清來歷不明，若是璟妃察覺——”

洛允嫻輕輕收回手，微笑著說：“姐姐，這宮里最可怕的，不是璟妃，不是皇后，你猜猜是誰?”

洛允歆一怔，眼底閃過一絲冷意：“是表里不一之人……”

“是，而且能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悄無聲息地殺人的人。賣個人情，倒比什么都不做好些。”洛允嫻望著洛允歆，看得她心里發(fā)毛。

當然，以上全是洛允嫻個人的胡言亂語，之所以幫唐清，是想通過唐清的“野性子”制衡恃寵而驕的阮淳。必然，這不能跟洛允歆說。

夜，煙水居。

一道黑影掠過墻頭，驚得灰雀振翅飛翔。

予月聽到動靜，剛打開門，卻見兩個黑衣人站在門口，她還沒來及驚呼有刺客，卻被一個人捂住嘴巴。

“予月姑娘，別出聲。是我。”一個低沉的男聲在她耳邊響起。

可予月并沒有聽出來時燕飛的聲音，反而更加驚恐，一口咬住時燕飛的手。時燕飛吃痛，卻沒有放開予月，一把扯下面巾，月光下露出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燕子?”予月驚訝地瞪大眼睛，隨即怒道：“你大半夜擅闖宮闈，要干什么！”

時燕飛正要解釋，另一個黑衣人卻徑直越過他們兩個，朝內(nèi)室的洛允嫻走去。予月剛要伸手攔住他，卻被時燕飛一把拉住手：“別急，是王爺?！?/p>

洛允嫻正坐在銅鏡前，從鏡中看到謝景槐的身影，頭也不回，慢悠悠地將耳環(huán)摘下，“謝景槐，你倒是會挑時候?！?/p>

謝景槐摘下蒙面巾，隨手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聽說你今天在鳳儀宮大展身手?”

“你從哪兒聽到的?”洛允嫻轉(zhuǎn)過身，仰頭看著謝景槐，“不過你深夜造訪，不會就只是為了夸我吧？”

謝景槐聞言，散漫地笑了笑，從懷里掏出一張紙，遞給洛允嫻，“看看?！?/p>

洛允嫻展開宣紙，臉色驟變，上面赫然寫著“懸尸”兩個大字。

“懸尸…?”

“三月十六，受季衍命令，我和你的兄長洛淮之一起去一個叫‘松間舍’的小村子，詭異得很，村子里沒有人，我們推開房門查看，發(fā)現(xiàn)一個村子男女老少共二十三個人，全吊死在自家房梁之上，且面色驚恐，都死了五天有余了。但牲口們好像有人喂似的，膘肥體壯，桌上還擺著新鮮的飯菜，炊煙裊裊，所以才沒人發(fā)現(xiàn)。”謝景槐頓了頓，又補充道：“直到前些天有個買菜老翁走到村子里想討口水喝 ，這件事才被挖掘?！?/p>

洛允嫻發(fā)指尖死死攥住宣紙，眉頭緊蹙，謝景槐卻慢悠悠地轉(zhuǎn)動茶杯，青瓷盞碰撞桌面發(fā)出細微聲響，好似某種不祥的預(yù)兆。時燕飛很識趣地拉著予月退出殿內(nèi)，留下洛允嫻與謝景槐相對而坐。

“雖然我是跟著吐槽博主看的《卿卿你心》，但我清楚地記得無論是電視劇還是原著，云啟一直以來都是國泰民安的，這種事，怎么會發(fā)生?”洛允嫻問道。

窗外夜風呼嘯，卷著枯葉拍打著窗欞。

不同于洛允嫻的慌亂，謝景槐極為冷靜道：“或許我們的到來，改變了劇情?！?/p>

這是極可能的，他和洛允嫻，本就是這故事里的“變數(shù)”。原劇情一直圍繞著皇宮，而現(xiàn)在，主角不再是季衍和阮淳，成了手握劇本和攜帶外掛的洛允嫻與謝景槐，故事…會不會因為他們的到來而擴展開呢？

洛允嫻攥緊衣衫，看向謝景槐的雙眸突然變得嚴肅：“謝景槐，你說，會不會有其他的穿越者?”

“其他的…穿越者?”謝景槐還真是第一次想到這個。

“對，既然你我都能穿越，為什么別人不能?”洛允嫻頓了頓，說道：“你說你的系統(tǒng)是來幫你完成和我一起回去原世界的，那如果 其他穿越者也有系統(tǒng)呢?萬一，他們的任務(wù)，就是為了消滅我們呢？”

燭光在風的撩撥下劇烈搖晃，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在墻上，扭曲成詭異的形狀。

洛允嫻突然起身，在屋內(nèi)來回踱步，發(fā)間的銀飾隨著動作叮當作響，“松間舍的懸尸案透著蹊蹺，村民死狀凄慘，卻有人專門照料牲口，這根本不是人力所為的。還有太后的病重，皇宮大火……”她猛地轉(zhuǎn)身，眼中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低聲道:“如果真的有其他穿越者，他們各自帶著自己的系統(tǒng)和任務(wù)，完全有可能為了達到目標，而制造這些事件?！?/p>

謝景槐摩挲著下巴，陷入沉思。系統(tǒng)009曾說過，穿越者的出現(xiàn)會對世界線產(chǎn)生擾動，而他一直認為這擾動是在他和洛允嫻之間。

“假設(shè)真的有其他穿越者?！敝x景槐緩緩開口，“他們的系統(tǒng)必然會下達與我們相悖的任務(wù)?；蛟S在他們的任務(wù)描述里，我們才是需要被清除的‘變數(shù)’?！?/p>

洛允嫻覺得細思極恐，如果這些都是其他穿越者在背后操控，那么整個皇宮都可能是他們布下的布局。更可怕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敵人藏在何處，甚至連對方是否已經(jīng)滲透到身邊的無從判斷。

“你有懷疑的人嗎？”謝景槐突然問道。

洛允嫻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

夜風狂嘯，謝景槐回到攝政王府。他坐在書房里，輕聲呼喚：“009，會有其他穿越者嗎？”

“怎么可能?我們規(guī)定了一個系統(tǒng)一個宿主一個世界的！”009略帶怒氣的電子音縈繞在謝景槐耳邊。

暴風雨，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