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像一場漫長的低燒,抽走了骨頭里的力氣,只留下一種揮之不去的鈍痛。整整三天,我把自己關(guān)在出租屋里,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任由外賣盒在門口堆成小山丘。直到第四天下午,窗外刺眼的陽光終于穿透厚重的簾布縫隙,像針一樣扎在眼皮上,我才不得不承認(rèn),該出去走走了。不是為了什么狗屁的“重新開始”,只是單純地想離開這間快要發(fā)霉的屋子。
市郊的舊貨市場人聲鼎沸,空氣里混雜著塵土、樟腦丸和廉價香水的氣味。我在一堆褪色的舊書和缺胳膊少腿的玩具熊中間漫無目的地游蕩,指尖滑過冰冷的搪瓷杯、蒙塵的老式收音機(jī),心里空落落的。直到目光被角落里一個不起眼的衣架子勾住。
它就掛在那里,在一堆灰撲撲的舊外套和起球的毛衣中間,像一小簇燃燒的火焰。一條復(fù)古紅裙。綢緞的質(zhì)地,在昏暗的光線下流淌著一種沉甸甸、仿佛有生命的光澤。裙身是那種舊式洋裝剪裁,窄腰,下擺微微蓬開,上面細(xì)細(xì)密密地繡著金色的蔓藤花紋,糾纏著盛放的花朵。走近了,一股極其淡薄、幾乎難以捕捉的氣味鉆進(jìn)鼻腔——像是陳年的脂粉香,又混合著一種更難以言喻的、類似于舊書頁深處散發(fā)出的陰涼氣息,若有若無地繚繞在鼻端。
鬼使神差地,我伸手將它取下。觸手冰涼絲滑,像是握住了一泓流動的暗紅色水銀。攤主是個裹著厚棉襖的老太太,眼皮耷拉著,對裙子幾乎視而不見。我報了個低得離譜的價格,她只掀了掀眼皮,渾濁的眼珠瞥了我一下,點點頭,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拿走拿走,壓箱底的老物件了,能換點錢是點錢?!蹦钦Z氣,不像在賣一件衣服,倒像是在處理一件麻煩。
回到家,天色已經(jīng)擦黑。城市的霓虹透過窗玻璃,在墻上投下光怪陸離的影子。我洗了個澡,氤氳的熱氣暫時驅(qū)散了心頭的陰霾。猶豫了一下,還是把那件紅裙從購物袋里拿了出來。冰涼的綢緞滑過皮膚,激起一陣細(xì)小的戰(zhàn)栗。站在穿衣鏡前,我有些恍惚。鏡子里的人影陌生又熟悉。裙子出奇地合身,腰線掐得恰到好處,下擺的長度也剛剛好,勾勒出我從未留意過的曲線。簡直就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一樣。手指無意識地?fù)徇^裙擺上那些繁復(fù)精美的金色繡線,冰涼而柔韌。這念頭一起,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鏡子里,穿著紅裙的自己,臉色似乎也顯得格外蒼白。
夜里睡得極不安穩(wěn)。白天那點被陽光驅(qū)散的陰霾,在黑暗中重新聚攏,沉沉地壓在胸口。意識像在渾濁的水底掙扎,費力地向上浮沉。
終于,視野猛地清晰了。
那是一個巨大的、空曠的空間。高高的穹頂下,懸掛著幾盞巨大的、蒙著厚厚灰塵的水晶吊燈,只有零星幾盞還亮著,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在布滿灰塵的地板上切割出大塊大塊模糊的光斑??諝饫飶浡鴿庵氐膲m埃味,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像是舊唱片機(jī)放出的、走了調(diào)的爵士樂旋律,斷斷續(xù)續(xù),嗚咽般飄蕩在空曠里。舞廳。一個早已廢棄、被時光遺忘的舊舞廳。
舞池中央,一個女人在旋轉(zhuǎn)。
她穿著和我身上一模一樣的紅裙。像一團(tuán)燃燒的、孤獨的火焰,在空曠死寂的舞池里瘋狂地旋轉(zhuǎn)著。她的動作帶著一種驚人的流暢,卻又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僵硬,仿佛是被無形的絲線操控的木偶。長長的、烏黑的頭發(fā)隨著她的旋轉(zhuǎn)在肩頭飛舞,遮住了她大半張臉。
我站在舞池邊緣的陰影里,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不成調(diào)的旋律似乎越來越響,鼓點敲在我的太陽穴上,咚咚作響。她旋轉(zhuǎn)的速度越來越快,紅裙的下擺飛揚(yáng),像一朵在絕望中怒放的巨大罌粟花。
就在那旋律即將撕裂耳膜的瞬間,她的旋轉(zhuǎn)驟然停止。
她猛地轉(zhuǎn)過身,面朝著我。
一張極其美艷的臉,蒼白得毫無血色。眼睛大得驚人,眼窩深陷,里面燃燒著兩簇幽暗冰冷的火焰。她的唇角先是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露出一個僵硬的、標(biāo)準(zhǔn)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像是精心畫上去的面具。
然后,那笑容開始扭曲。
仿佛有無數(shù)只手在皮膚底下撕扯、抓撓,她的五官在燈光下詭異地變形、移位。嘴角咧開,越咧越大,露出森白的牙齒,一直裂到耳根。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眼眶,里面不再是火焰,而是一片純粹的、吞噬一切光線的漆黑。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帶著濃重的怨恨和絕望,猛地從那張裂開的嘴里爆發(fā)出來,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鑿進(jìn)我的耳膜!
“把裙子還給我——?。 ?/p>
那聲音帶著穿透靈魂的尖嘯,直沖我而來!
我尖叫著從床上彈坐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汗水瞬間浸透了薄薄的睡衣,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房間里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粗重急促的喘息聲在黑暗中回蕩,像瀕死的野獸。
是夢。只是個噩夢。我大口喘著氣,拼命安慰自己,顫抖的手摸索著按亮了床頭燈?;椟S的光線驅(qū)散了濃稠的黑暗,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全感。
然而,當(dāng)我的視線下意識地落到自己身上時,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了。
那件紅裙……它竟然還穿在我身上!冰涼的綢緞緊貼著皮膚,像一層冰冷的蛇蛻。
不!不可能!我睡前明明把它脫下來,疊好放在了床尾的椅子上!它怎么會……怎么會又穿在我身上?!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頭頂,頭皮陣陣發(fā)麻。我猛地低頭,手指顫抖著摸向脖子下方靠近鎖骨的位置。
指尖觸到一道微微凸起的痕跡。
冰冷,帶著細(xì)微的刺痛。
我?guī)缀跏菗涞绞釆y臺前,對著鏡子,一把扯開領(lǐng)口。
一道清晰的、暗紅色的抓痕,赫然出現(xiàn)在蒼白的皮膚上!大約三寸長,邊緣微微滲著血絲,像是被什么尖利的東西狠狠撓過。
鏡子里,我的臉血色盡失,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放大。脖子上那道新鮮的抓痕,在昏黃的燈光下,像一道來自地獄的烙印。
“啊——!”
這一次的尖叫,撕心裂肺,徹底沖破了出租屋死寂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