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棺錄

雨水，冰冷、粘稠，如同垂死巨獸的涎水，從漆黑的夜幕中傾瀉而下，將整條青石巷浸泡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潮濕與死寂里。林夏縮著脖子，濕透的頭發(fā)緊貼著臉頰，寒意順著脊椎蛇行。她舉著手機，屏幕發(fā)出的那點微光，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中顯得如此孱弱，僅僅能照亮腳下幾塊濕滑反光的青石板。巷子兩側(cè)的老屋門窗緊閉，黑洞洞的，像無數(shù)沉默的、滿懷惡意的眼睛。只有屋檐殘留的雨水滴落，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嗒…嗒…”聲，敲打著緊繃的神經(jīng)。

巷尾到了。那扇鐵門，比她記憶中更加破敗，深褐色的銹跡如同潰爛的瘡疤，爬滿了整個門面。它本該緊閉，本該被一把同樣銹蝕的鎖牢牢封死——就像三天前她匆匆趕來處理姑婆后事時看到的那樣。然而此刻，它卻虛掩著，裂開一道深不見底的黑縫。

林夏的心猛地一沉，攥著手機的手指用力到指節(jié)發(fā)白。背包內(nèi)袋里，那把冰冷的金屬硬物隔著布料，散發(fā)出微弱卻不容忽視的存在感——刻著“214”的黃銅鑰匙。三天前，在姑婆林秀珍那間堆滿舊物、彌漫著藥味和淡淡腐朽氣息的狹小房間里，它被從一個落滿灰塵的餅干盒底層翻找出來。當時她捏著它，只覺沉甸甸的，帶著一種金屬特有的、深入骨髓的涼意，心底莫名悸動。而現(xiàn)在……

手機的光束顫抖著移向鎖孔。

那里，赫然插著一把鑰匙！

黃銅質(zhì)地，被濕氣和歲月侵蝕得黯淡無光，但那個深深刻入金屬的數(shù)字——“214”——在慘白的光線下卻異常清晰、冰冷。和她包里那把，分毫不差！

一股混雜著雨水腥氣的、更濃重的鐵銹味從門縫里洶涌而出，瞬間包裹了她，帶著死亡冰冷而黏膩的觸感，讓她幾乎窒息。這味道，三天前在姑婆房間里也聞到了，只是那時還混雜著消毒水的刺鼻?，F(xiàn)在，它如此純粹，如此濃烈，如同無聲的邀請。

“吱嘎——”

林夏用肩膀抵住冰冷濕滑的鐵門，用力推開。門軸發(fā)出的聲音像是垂死者的最后呻吟，干澀、刺耳，在寂靜的雨夜里被無限放大。門內(nèi)是一個狹窄的天井，黑暗濃稠如墨。幾株枯死的藤蔓如同垂死巨人的血管，在手機光暈的邊緣扭曲盤繞，投下猙獰跳動的黑影。雨水從高處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細碎凌亂的聲響。

就在她的腳剛踏上天井濕漉漉的石板時——

二樓！

一道慘白的影子，快得像幻覺，在她眼角余光里猛地一閃，從某個黑洞洞的窗口掠過，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誰？”聲音卡在喉嚨里，微弱得瞬間被雨聲吞沒。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她下意識地摸向背包內(nèi)袋，緊緊攥住那把冰冷的黃銅鑰匙，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帶來一絲扭曲的實感。她抬起頭，死死盯住二樓那排黑洞洞的窗口。死寂。只有雨聲。

通向二樓的木樓梯歪斜地倚在墻角，如同通往深淵的腐朽階梯。林夏抬起腳，踩上第一級。

“嘎吱——”

木頭痛苦不堪的呻吟在死寂中炸響。每踏上一級，那令人牙酸的聲音就伴隨著她的心跳一同響起，仿佛整座老宅都在她的腳下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哀鳴。扶手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和滑膩的污垢，她不敢觸碰。那股鐵銹混合著陳年霉爛的氣味越來越濃烈，幾乎凝成實體，堵塞著她的呼吸。

214號房的門，就在樓梯盡頭左手邊。虛掩著一條縫。那股刺鼻的鐵銹味，正是從門縫里源源不斷地滲漏出來，像無形的觸手纏繞著她的腳踝。

林夏停在門前，心臟幾乎要沖破喉嚨。她伸出手，冰涼的手指觸碰到同樣冰涼粗糙的門板。就在她猶豫的瞬間——

嗡！

掌心的手機猛烈震動！屏幕驟然亮起，慘白的光刺得她眼睛一瞇。

一條短信。

發(fā)件人：一串雜亂無章的數(shù)字。

內(nèi)容：【你終于來了?！?/p>

四個字，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她的瞳孔。血液瞬間凝固，又轟然沖上頭頂。她猛地抬頭，驚懼的目光掃過空蕩漆黑的走廊，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雨聲，什么都沒有。

恐懼的藤蔓瞬間纏緊心臟。她幾乎是憑著絕望的本能，猛地用肩膀撞開了房門！

吱呀——

更干澀的呻吟。濃烈的霉味、鐵銹味和灰塵撲面而來。林夏踉蹌一步?jīng)_進房間，手機光束隨著身體的晃動，在昏暗的室內(nèi)狂亂掃射。

光束掠過剝落的墻紙、積灰的家具、垂掛的蛛網(wǎng)……然后，猛地定格在對面的墻壁上。

光凝固了。林夏的呼吸也徹底停滯。

墻壁上，密密麻麻，貼滿了照片！

褪色的初中校門口，穿著藍白校服的少女背著書包；大學圖書館明亮的落地窗前，她專注閱讀的側(cè)影；前天深夜，便利店冷白的燈光下，她站在關(guān)東煮蒸騰的熱氣前低頭挑選……無數(shù)個瞬間，無數(shù)個角度，無數(shù)個她！生活的碎片被如此細致、如此無孔不入地釘在這面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墻上！巨大的驚駭如同冰水澆頭，瞬間凍結(jié)了她所有的思維。她僵在原地，血液沖上頭頂又瞬間褪去，留下刺骨的寒冷和一片空白。指尖鑰匙冰冷的觸感，成了唯一能證明她還存在的證據(jù)。

光束顫抖著下移，落在墻邊積滿灰塵的老式木床上。床頭柜上，赫然放著一本墨綠色硬殼封面的冊子，邊角磨損，紙頁泛黃卷曲。

林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挪過去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她站在床頭柜前，顫抖的手伸向那本冊子。指尖觸碰到封面，冰冷粗糙。她屏住呼吸，指甲摳進書頁邊緣，用力掀開。

扉頁，一行褪色的藍黑墨水字跡：

林秀珍

姑婆的名字。林夏的心猛地一沉。

她粗暴地、帶著被無形力量驅(qū)使的恐慌，瘋狂捻動紙頁。嘩啦啦的翻頁聲刺耳。大多是模糊的日期和瑣碎記錄。直到——

指尖猛地頓住。

最后幾頁！字跡潦草、瘋狂、用盡全力刻下，墨水深透紙背：

“它們…在銹…鑰匙在變重…越來越重…”

“聽到了…隔壁…柜子里…指甲…一直在抓…一直在抓…”

“鎖不住了…太久了…銹吃掉了時間…”

“他們發(fā)現(xiàn)了…必須…必須鎖起來…新的…鑰匙…需要新的…”

“下一個…誰來…214…”

最后幾個字，幾乎是用指甲刮出來的，深透紙頁：

“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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