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裹著舊棉袍跟著周伯往外走時,晨霜正順著青瓦往下淌,滴在鞋尖上涼得人打顫。
冷宮的門檻比尋常高,我跨出去時差點被絆了個踉蹌——倒不是真的腳軟,是故意放輕了步子。
余光瞥見前頭引路的周伯脊背繃得筆直,腰間的鑰匙串在晨光里泛著冷光,想來是怕我這"蠢王妃"摔了,壞了總管的差使。
轉(zhuǎn)過三道月洞門,前頭突然熱鬧起來。
二十個粗使婆子排得整整齊齊,八口描金木箱摞成兩列,箱角還系著紅綢——這陣仗在冷宮里可瞧不見。
為首的老總管見著我,立刻哈腰賠笑:"王妃金安,王爺昨兒夜里傳話,說東苑的'映梅居'空著也是空著,不如收拾出來給您住。"
東苑?
我垂眸盯著自己發(fā)皺的袖口,心里跟明鏡似的。
蕭凜那夜走時靴底沾著泥,原是去了東苑。
可他為何突然要給我換院子?
是讀心術(shù)讓他看出我并非蠢笨,還是...
"有勞總管了。"我福身時故意放軟了聲調(diào),像從前在冷宮時那樣。
老總管的目光在我發(fā)間的木簪上頓了頓,許是覺得這王妃果然沒出息,連頭面都寒酸得緊。
進映梅居時,門楣上的紅漆落了些,露出底下斑駁的舊痕。
我抬腳踏過門檻,鼻尖突然鉆進一縷檀香——甜膩中裹著絲若有若無的苦,像極了生半夏的味道。
"王妃請。"引路的小丫鬟掀開繡著纏枝蓮的門簾,我借著掀簾的動作用指尖蹭了蹭門框,木頭上還帶著潮氣,分明是剛擦過。
"秋月,把帶來的藥箱擱妝臺前。"我聲音放得溫馴,眼角卻掃過屋內(nèi)陳設(shè):紫檀木的拔步床罩著簇新的錦被,博古架上擺著青瓷花瓶,連案頭的鎮(zhèn)紙都是和田玉的。
可那抹若隱若現(xiàn)的藥味還在,我裝作整理衣袖,繞到屏風(fēng)后面——果然,墻根處有半枚碾碎的藥渣,顏色發(fā)暗,是制過的烏頭。
"姑娘,您看這箱子。"秋月捧著個檀木匣過來,匣底夾層里露出半截紙角。
我接過匣子時故意踉蹌了下,"啪"地把匣蓋磕在桌角,那張字條便滑了出來。
"王爺交代,不得怠慢。"我捏著字條的手微微發(fā)顫,不是裝的——蕭凜的字跡我認(rèn)得,從前他送休書時,那墨痕冷得能扎進骨頭里。
如今這幾個字倒像蘸了溫水,筆鋒都軟了些。
"王妃可還滿意?"
我轉(zhuǎn)身時,柳嬤嬤正端著茶盞從外間進來。
她穿青綢衫子,鬢邊別著粒東珠,笑起來眼角的細(xì)紋像漣漪:"奴婢瞧著王妃夜里愛喝藥,特意煮了安神湯。"
茶盞遞到跟前時,我垂眼去接,卻在指腹碰到瓷壁的剎那頓住——這溫度不對,該是溫的,卻燙得能烙紅皮膚。
我"哎呀"一聲松了手,茶盞"哐當(dāng)"砸在地上,深褐色的湯汁濺在柳嬤嬤的鞋面上。
"民女手笨,嬤嬤千萬別怪..."我慌忙蹲下去撿碎片,余光卻瞥見柳嬤嬤的指尖在身側(cè)攥成了拳。
她很快又笑起來,聲音甜得發(fā)膩:"王妃說的哪里話,是奴婢沒端穩(wěn)。"
等她帶著小丫鬟收拾完離開,我才直起腰。
案頭的沙漏正緩緩漏著,我數(shù)到第七粒沙時,窗欞突然輕響——是只麻雀撲棱著飛走了。
"秋月,把窗臺上的茉莉換成艾草。"我翻出隨身帶的藥囊,取了些薄荷粉撒在門檻下,"再去廚房要半盞醋,夜里擱在床頭。"
秋月眨了眨眼:"姑娘是怕...?"
"那碗湯里有人參、當(dāng)歸,還有微量的酸棗仁。"我用銀針在房梁上輕輕刻了道痕,"表面是補氣血,實則會讓人嗜睡。
柳嬤嬤的茶盞燙得反常,分明是算準(zhǔn)了我會松手——可她不知道,我從前在急診室端過十年藥碗。"
月光爬上窗欞時,我坐在妝臺前翻醫(yī)書。
書頁間夾著的字條突然掉出來,"不得怠慢"四個字在月光下泛著暖光。
我摸著那道痕,忽然想起蕭凜昨夜說的"若有人為難你,直接報我的名"。
"秋月,明日去庫房領(lǐng)些畫紙。"我合上書頁,"我想去花園里畫兩筆。"
秋月應(yīng)了聲,轉(zhuǎn)身去添炭。
我望著窗外被月光鍍白的梅枝,忽然聽見遠(yuǎn)處傳來環(huán)佩輕響——像是哪家的主子出來遛彎,又像是...
"睡吧。"我吹滅燭火,黑暗里,房梁上那道針痕閃著細(xì)弱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