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蘭別院的鐵鎖被粗使婆子用斧頭三兩下砸開,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濺起陳年的灰塵。沈清容率先踏入這片被遺忘的角落。
寒風裹著雪粒子,從破敗的窗欞和門縫里灌進來,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院子里,枯黃的雜草足有半人高,頑強地從殘雪覆蓋的磚縫里鉆出來,在風中瑟瑟發(fā)抖。幾間正房和廂房的門窗歪斜,糊窗的棉紙早已破爛不堪,像垂死掙扎的蝶翼。墻角,幾株野薔薇的枯枝虬結(jié)盤繞,尖銳的刺在灰暗的天光下閃著冷硬的微光。
一片蕭瑟破敗,滿目荒涼。
“夫…夫人,這地方怎能住人?”云袖看著眼前的景象,聲音發(fā)顫,眼圈瞬間就紅了。這比侯府最下等的粗使婆子住的屋子還不如!
沈清容卻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彌漫著塵土、腐朽木頭和一種冬日特有的凜冽氣息,沒有松鶴堂令人窒息的熏香,沒有正院無處不在的壓抑目光,更沒有那十年如一日纏繞著她的、名為“責任”和“期望”的沉重枷鎖。
“怎么不能住?”她反而笑了,笑容清淺,卻帶著一種云袖從未見過的輕松和釋然,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地方是破了點,收拾出來就好了。去,讓管事派幾個粗使的婆子和小廝過來,帶上清掃工具,再拿些石灰粉、桐油和厚實的棉紙、氈布。還有,庫房里我記得還有些閑置的舊家具,不拘好壞,結(jié)實能用就行,一并抬過來?!?/p>
她的聲音不高,卻條理清晰,不容置疑。云袖看著她家夫人眼中那簇明亮而堅定的光,仿佛被感染了,用力點點頭:“是,夫人!奴婢這就去!” 她轉(zhuǎn)身小跑著離開,腳步都帶著一股久違的輕快。
很快,幾個粗使婆子和兩個年輕力壯的小廝被管事不情不愿地派了過來,臉上都帶著明顯的怠惰和不解。他們看著這破敗的院子,再看看站在院中、神色平靜的主母,心里直犯嘀咕:這位夫人莫不是真瘋了?放著好好的正院不住,跑來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
沈清容對他們的態(tài)度視若無睹。她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皓腕,親自拿起一把掃帚,開始清掃屋檐下厚厚的積塵和蛛網(wǎng)。
“都愣著做什么?”她頭也不抬,聲音清冷,“動手。今日之內(nèi),我要這院子能住人?!?/p>
她語氣平淡,卻自有一股無形的威壓。幾個婆子小廝面面相覷,終究不敢違逆主母的命令(即便這位主母看起來像是失勢了),只得硬著頭皮開始干活。
一時間,幽蘭別院一改往日的死寂,變得喧鬧起來。掃帚清掃地面的沙沙聲,撣子拍打灰塵的噗噗聲,搬動破舊家具的吱呀聲,還有婆子們偶爾低聲的抱怨和小廝們吆喝使力的聲音,交織在一起。
沈清容沒閑著。她指揮著人將破舊但還能用的桌椅板凳擦拭干凈,擺進相對完好的西廂房。又讓人用石灰水仔細粉刷了墻壁,祛除霉味和蟲蟻。門窗被加固,縫隙用桐油和麻絲仔細填塞,再糊上厚厚的棉紙,最后覆上擋風的氈布。屋頂?shù)穆┒匆灿媚景搴陀蜌峙R時修補起來。
她甚至親自清理了墻角的野薔薇叢,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尖銳的刺,只剪去枯死的枝條??粗球皠诺母?,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被壓抑了太久,卻依然在絕境中掙扎著求生的本能。
“夫人,您看這個放哪里?”一個小廝吭哧吭哧地抬著一張半舊的矮榻過來,那是庫房里翻出來的,看著還算結(jié)實。
“就放在西屋窗下。”沈清容指了指位置,“再去庫房看看,有沒有素色的帳幔,若有,也取來掛上?!?/p>
云袖抱著幾匹素色的細棉布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夫人,庫房管事說…說沒有帳幔了,只有這些布,讓…讓咱們自己看著辦?!彼∧槤q紅,顯然是被刁難了。
沈清容接過布匹,入手是粗糲的質(zhì)感,顏色也是最普通的靛藍和月白。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無妨,素凈些好。你去找把剪子,我來裁。”
她坐在剛清掃干凈的門檻上,就著清冷的天光,將布匹攤開,拿起剪子,熟練地開始裁剪、縫制。針線在她手中翻飛,動作流暢而專注。不過半個時辰,一掛素雅的月白色帳幔和一套靛藍色的被褥便在她手中成型。
云袖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家夫人出身書香門第,十指不沾陽春水,何曾做過這等粗活?可此刻夫人做起來,竟有種行云流水般的從容,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掌控自己生活的力量感。
當那掛月白帳幔掛上矮榻,靛藍被褥鋪好,再點上幾盞粗陶油燈時,原本破敗冰冷的西廂房,竟奇跡般地煥發(fā)出一絲簡陋卻干凈的暖意。
沈清容站在屋中央,環(huán)顧著這間親手布置出來的小屋。墻壁是新刷的,帶著石灰水的味道;窗紙是新糊的,透著朦朧的光;帳幔和被褥是她親手做的,針腳細密;墻角甚至還擺了一個粗陶罐,里面插著幾支她修剪下來的、姿態(tài)倔強的薔薇枯枝。
這里沒有價值千金的紫檀家具,沒有精美絕倫的瓷器擺設,沒有名貴的熏香,更沒有那些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算計目光。
這里只有她自己,和她想要的一隅清凈。
“夫人…真好看?!痹菩溧?,不知是說屋子,還是說此刻在燈下眉眼舒展的夫人。
沈清容輕輕撫摸著粗糙的帳幔,感受著指腹傳來的微刺感,低聲道:“是啊,真好?!?這是她的地方,只屬于她的地方。這里的一切,都染著她的氣息,由她親手布置,只為了讓她自己舒服。這種感覺,前世的她從未體會過。
就在此時,院門口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尖利的呵斥:
“沈清容!你給我出來!誰給你的膽子住到這種地方來?你是存心要丟盡我們侯府的臉面嗎?!”
是二夫人趙氏的聲音,帶著氣急敗壞的怒火。顯然,幽蘭別院的動靜,已經(jīng)傳到了某些人的耳中,并且讓她們坐立難安了。
沈清容臉上的那絲暖意瞬間褪去,重新覆上冰霜。她理了理衣袖,對云袖道:“看好我們的院子,我去會會這位‘賢能’?!?/p>
她轉(zhuǎn)身走出西廂房,月白色的身影融入院中尚未完全清掃干凈的雪色里,像一株初綻的、帶著尖刺的薔薇,迎向即將到來的風雨。
松鶴堂內(nèi),氣氛壓抑。趙氏氣沖沖的告狀和蕭玉茹添油加醋的抱怨還在繼續(xù)。
老夫人蕭王氏揉著脹痛的額角,心煩意亂。管家權(quán)懸而未決,沈清容那個賤人又鬧出住荒院的幺蛾子,簡直是把侯府的臉面按在地上踩!
“珩兒!”她看向一直沉默坐在下首的兒子,語氣帶著焦躁和不滿,“你倒是說句話??!難道就任由她這般胡鬧下去?這成何體統(tǒng)!”
蕭珩端著一盞早已涼透的茶,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杯壁。松鶴堂的喧鬧似乎離他很遠。他眼前反復閃過的,是沈清容在松鶴堂上交對牌時那雙平靜無波、死寂冰冷的眼,是她轉(zhuǎn)身離去的決絕背影,還有方才暗衛(wèi)匆匆報來的消息——她親手清掃荒院,指揮下人,甚至…坐在門檻上縫制帳幔。
那些畫面,與他記憶中那個溫婉、恭順、永遠低垂著眉眼的妻子,判若兩人。一種強烈的陌生感,夾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排除在外的煩躁,在他心底翻攪。
聽到母親的責問,他抬起眼,深邃的眼眸掃過堂內(nèi)眾人,最后落在母親焦灼的臉上,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母親想如何?”
“如何?自然是讓她搬回正院!收回那些混賬話!安安分分繼續(xù)管家!”老夫人說得斬釘截鐵。
蕭珩沉默片刻,緩緩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fā)出清脆的一聲響。
“管家權(quán),”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度,“她既不想管,便不必管了。”
此話一出,滿堂皆驚!
趙氏猛地瞪大眼睛,狂喜瞬間沖上頭頂,幾乎要控制不住臉上的表情。李氏也愕然地張大了嘴。老夫人更是如同被掐住了脖子,不敢置信地看著兒子:“珩兒!你…你說什么?!”
蕭珩的目光掠過趙氏那幾乎掩飾不住的貪婪,眼底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堂內(nèi)投下一片陰影。
“二弟妹,”他的目光轉(zhuǎn)向趙氏,聲音平淡無波,“既然大嫂力有不逮,這管家之權(quán),從明日起,便由你暫代?!?/p>
趙氏只覺得一股巨大的狂喜瞬間沖垮了她,巨大的餡餅砸得她頭暈目眩,幾乎要暈過去!她強壓著激動,聲音都變了調(diào):“侯爺放心!弟媳…弟媳定當竭盡全力,不負侯爺和母親所托!”
蕭珩卻并未看她欣喜若狂的臉,他的視線似乎穿透了堂屋的墻壁,望向了侯府西邊那片荒涼的角落。
“至于住處,”他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幽蘭別院既已收拾出來,她想住,便住著吧?!?/p>
“侯爺!”老夫人失聲叫道,滿臉的不贊同。
蕭珩抬手,止住了母親的話。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盤被遺忘在角落小幾上、依舊閃著冰冷金光的赤金對牌,轉(zhuǎn)身大步離去,只留下一句冷硬的話語在松鶴堂內(nèi)回蕩:
“傳我的話,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去幽蘭別院打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