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生日那天，天空的橘紅像極了琴弦上繃得快要碎裂的高音，帶著一種不真實的顫意。沐琋玥抱著琴盒從音樂學院的臺階一步步走下，腳底踩過薄薄的一層水漬，“啪嗒”一聲輕響，像是某種預兆。天邊的云被余暉染透，雨卻忽然落了下來，細密的雨絲織成一張網(wǎng)，籠罩住她單薄的身影。

那把1715年的斯特拉迪瓦里小提琴安靜地躺在她的懷里，外頭包裹著校服外套，生怕一點濕氣侵襲。這是她拿下帕格尼尼金獎后，基金會破例借給她的珍品。盡管琴盒貼著“禁止觸碰”的醒目標簽，她還是忍不住伸出指尖，一遍又一遍摩挲琴頸上的木紋，仿佛這樣就能觸碰到三百年前那位偉大制琴師的呼吸。“呼……”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手掌微微收緊。

“玥玥，快點，上車！”馬路上，母親的聲音透過雨水傳過來，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來回擺動，“吱呀—吱呀”，劃出一道道急促的弧線。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父親發(fā)來的消息簡單直接：【生日快樂，禮物在家等你】。右上角的時間跳動著，18:13。原本這個時間，她應該還在練琴，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晚了整整十三分鐘。

就是這短短的十三分鐘，改變了所有。

右側(cè)突然刺來的遠光燈撕開了雨幕，亮得讓人睜不開眼。下一秒，她的身體本能地做出了反應——將琴盒迅速轉(zhuǎn)到胸前，用整個上半身護住了它。撞擊聲伴隨著一陣劇痛襲來，左手腕骨似乎發(fā)出了什么清脆的聲響，就像一根A弦斷裂時那樣尖銳，直鉆進大腦深處。

醫(yī)院病房內(nèi)，白色的墻壁映襯得人愈發(fā)蒼白。醫(yī)生手中的鋼筆在病歷紙上停下，語氣里帶著無法掩飾的沉重：“尺神經(jīng)和正中神經(jīng)受損，左手無名指和小指的運動功能……”他頓了頓，垂下眼睛，“就好像小提琴少了兩根弦。”

沐琋玥的左手被固定支架牢牢鎖住，形狀怪異，像極了一只被困在標本框里的蝴蝶。母親趴在床邊默默啜泣，肩膀一抽一抽；父親站在窗前，指甲在窗臺上狠狠刻下一道凹痕，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而她只是抬頭盯著天花板，突然開口：“能給我一張紙嗎？”

護士愣了一下，隨即遞過查房記錄板。她用右手夾起圓珠筆，在空白處歪歪扭扭地畫出五線譜。然而，當?shù)谝粋€音符剛剛成形，筆尖驟然劃破了紙張。她的右手竟然也開始顫抖起來，不受控制地抖動，像是有電流流竄其中。

“連作曲都不行了嗎？”她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黑眸里倒映著窗外瘋長的櫻花枝椏，那些花影在風中搖曳不定。

角落里的斯特拉迪瓦里琴盒依舊安靜地待著，鎖扣泛著冰冷的光澤。基金會的人來驗收時曾贊不絕口，說這把古董琴竟毫發(fā)無損，“簡直是奇跡！”他們這么形容。

但沐琋玥別過頭去，躲開那道反光。她寧愿斷的是琴，而不是自己的手。

三個月后，復健室里充斥著單調(diào)的節(jié)拍器聲音，“滴答、滴答”，每一下都敲擊在心口。

“再來一次?！敝委煄熗凶∷淖笸?，語氣溫柔卻堅定，“想象你在按弦。”

沐 琋玥的指尖懸在感應器上方，冷汗浸透了背部的衣服。屏幕上的虛擬琴弦亮起紅色光點，她必須在一秒鐘內(nèi)準確按下?？墒牵?jīng)能夠每秒演奏12個音符的手指，如今連一個簡單的C音都按不準。

“放棄吧?！备舯诖驳匿撉偌覈@了口氣，語氣里滿是無奈，“我們這種傷，能把筷子拿穩(wěn)就算不錯了?！?/p>

深夜，醫(yī)院禮拜堂的大門輕輕開啟，發(fā)出“咔噠”的微弱聲響。沐琋玥躡手躡腳地溜了進去，黑暗中，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迷你錄音筆，按下播放鍵。巴赫《恰空》的旋律緩緩流淌出來，那是車禍前她最后一次演奏的錄音。

當音樂行至第7分23秒，那段需要左手飛速掠過指板的高難度變奏時，她猛地抓起錄音筆，使盡全力朝墻壁砸去。

塑料外殼應聲而裂，“咔嚓”的聲音在寂靜的教堂里顯得格外刺耳。與此同時，走廊盡頭傳來匆匆的腳步聲。一個年輕的身影推開門走了進來，胸前的名牌寫著“神經(jīng)外科 林述”。

他彎腰撿起殘骸，遞還給她，聲音低沉卻溫柔：“斯特拉迪瓦里的木紋可以吸收三百年震動，而你的手，才十五年?！?/p>

沐琋玥怔住了。

“音樂，又不是只有小提琴這一種載體。”醫(yī)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聽——”

遠處傳來住院部孩子們的歌聲，雖然跑調(diào)嚴重，卻充滿生機。

出院那天，她再次走進音樂學院辦理休學手續(xù)。櫻花已經(jīng)凋謝，取代它的是綿延不絕的梅雨。走在熟悉的琴房走廊，她遇上了昔日的導師。老人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塞給她一張名片：“柏林愛樂的首席，現(xiàn)在轉(zhuǎn)型做音樂制作人了。”

名片背面用德語寫著一句話：“破碎之物會以另一種方式完整?！?/p>

晚上，她在臥室的電腦前注冊了音樂平臺賬號，上傳了自己用電子合成器制作的Demo。曲子名叫《雨胎》，雨水的采樣成為節(jié)奏的一部分，左手僅剩的三根活動手指負責操控效果器。

評論區(qū)很快出現(xiàn)第一條留言：【像伯恩斯坦用馬勒第五交響曲詮釋心臟驟停】。

她點開對方主頁，發(fā)現(xiàn)是認證賬號——蔡徐坤，歌手/制作人。

窗外的雨終于停了，暮色漸濃。沐琋玥舉起左手，緩慢地張開五指。

這一次，她感覺手指間握住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