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野警視廳搜查一課的辦公室充斥著刺鼻的煙味、劣質(zhì)咖啡的焦糊氣，以及一種高強度調(diào)查后殘留的、混雜著汗水與壓抑焦灼的酸敗氣息。紙張堆疊如山，檔案柜塞得滿溢，紅藍警燈的冷光透過厚重窗簾的縫隙滲入，在滿是劃痕的地板磚上拖出一條條明滅不定的光痕，不安地晃動。

雪原朔被安置在一張顯然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煙熏火燎的鐵制折疊椅上。它位于房間的一個角落里，遠離唯一的那扇狹小的、被鐵欄封死的窗戶。那把椅子冰冷的金屬骨架透過單薄的衣物傳遞著寒意，像是特意放置在寒氣最重的角落。

櫻井剛隔著被煙灰缸、卷宗和水杯擠得滿滿的辦公桌，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撐在桌沿上。他下巴上冒著一層青茬，雙眼布滿細密的紅血絲，銳利的目光如同解剖刀，死死鎖住角落里的這個人。

他已經(jīng)反復(fù)盤問了眼前這個“雪原朔”接近兩個小時。從最初的身份證明一無所獲，到反復(fù)確認那近乎邪門的時間巧合（精確到秒地出現(xiàn)在古朗基殺人現(xiàn)場），再到追問那些被他救助的人當時的情況（被救者要么嚇得語無倫次，要么傷勢過重說不出話，要么根本說不明白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眼前這個人的解釋翻來覆去就那么幾句——巧合、路過、出于本能。

本能？

櫻井剛嗤之以鼻。

能在一個未確認生命體的利爪下精準“路過”并救人？能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最關(guān)鍵的、卻又最不“搶眼”的傷員身邊？這根本不是本能，更像是一臺冰冷的、預(yù)編程的機器在執(zhí)行某個既定步驟！

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眼角的皺紋深刻得如同刀刻。這案子本來就壓得他喘不過氣，那些怪物在城市里肆無忌憚地狩獵，警視廳焦頭爛額。五代那個莽撞的小子又傷得那么重……而眼前這個“幽靈”，像一根扎進他所有懷疑神經(jīng)的毒刺。

就在這時，一個小警員小跑著過來，俯身在櫻井剛耳邊，用一種刻意的、足以讓房間里所有人都能隱約聽見的音量匯報：“警部，醫(yī)院那邊……”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那兩個孩子證實了糖的事。從那個男人口袋里掏出來的硬糖包裝紙確實找到了……但那家便利店兩天前就永久歇業(yè)了。今天下午沒賣過任何糖果。店家已經(jīng)關(guān)門返鄉(xiāng)了?！?/p>

櫻井剛的眼神瞬間如鷹隼般銳利！他猛地抬眼，視線再次狠狠釘在雪原朔身上，那目光仿佛要將他鑿穿。

辦公室里的氣氛驟降！連帶著之前翻閱卷宗的沙沙聲、小聲的交談都瞬間凝滯。幾道來自不同位置的、驚疑不定的目光也齊刷刷地投向角落里的椅子上。

雪原朔端坐在那里，姿態(tài)無可挑剔。他微微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投下一道陰影，恰好掩去了他眼神深處最細微的變化。他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節(jié)微微蜷了一下，幅度小得幾乎看不見。

對那直射過來如刀鋒般銳利的探究目光，他沒有任何閃避，只是在那份短暫的死寂中，極輕地、仿佛只是喉嚨輕微不適般，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在落針可聞的辦公室里顯得異常突兀，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深潭。

櫻井剛胸膛起伏了一下。他站起身，繞過桌子，一步步地朝那個角落走去，沉重的腳步聲在壓抑的空間里格外響亮。那本棕色的、邊緣磨損得起毛的筆記本，被他牢牢抓在手里。

最終，他停在雪原朔面前，居高臨下。兩人的目光在沉悶的空氣中交匯。

櫻井剛“啪”的一聲將那本空白的筆記本重重拍在兩人之間的辦公桌角上，濺起細微的灰塵。聲音不高，卻帶著壓抑的爆發(fā)力，如同最后通牒。

“雪原朔?！睓丫畡傄蛔忠活D，每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看著我。”

雪原朔依言抬起了頭。臉上依舊沒什么血色，在頭頂慘白燈管的照射下更顯透明，唯有一雙眼睛，平靜依舊，像吸納了周圍所有光線的深潭。

“你說，”櫻井剛的手指點著筆記本空空如也的紙頁，指尖用力到發(fā)白，“你說的那些細節(jié)，那些時間、地點、古朗基的特征……它們?nèi)加浽谀氵@個本子上？”

他的聲音帶著灼人的質(zhì)疑，試圖從對方冰面般的神情上燒開一道裂縫。

“是?！毖┰返幕卮鸲檀俣逦?。

“但你剛才對著它看了這么久，一個字也沒寫上去！”櫻井剛的嗓門猛地拔高，怒意混雜著深深的困惑幾乎要沖破屋頂。這太荒謬了！他猛地抽出配槍旁那把備用的小型戰(zhàn)術(shù)手電筒，“唰”地一道刺眼的白光筆直地打在翻開的筆記本紙頁上！

強光之下，那些廉價紙張的紋路清晰畢現(xiàn)。

空無一物。

連最輕微的鉛筆痕跡都不存在。只有一片在光照下顯得有些刺目的慘白。

“字呢？情報呢？你所謂‘記錄在本子上’的證據(jù)呢！”櫻井剛幾乎是咆哮著質(zhì)問，唾沫星子都幾乎濺到對方的臉上。辦公室里的空氣繃緊到了極致，隨時可能斷裂。

幾道暗影在雪原朔的視野邊緣躁動著、扭動著，那是來自之前的、他無法救下人的無聲指控——在視網(wǎng)膜上閃爍、灼燒，試圖撕裂此刻的平靜假象。他放在膝蓋上的左手極其細微地蜷縮了一下。

雪原朔的目光從櫻井剛那張因激怒和過度疲憊而扭曲的臉孔上移開，落回到那本被強光照射、如同舞臺主角般放在桌角的、打開的空白筆記本上。

他開口了。聲音不高，依舊沙啞，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刻著冰凌。

“都記在這里，警部?！?/p>

他的視線并未離開那本空白的冊子，嘴角卻極其、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了一個極其微小、卻又清晰無比的弧度。

那是一個混合著難以言喻的疲憊、了然于胸的宿命感，還有一絲幾乎無法捕捉的解脫意味的微笑。仿佛在漫長旅途中背負了不可承受之重的旅人，終于走到了某塊標志性的界碑前。

“清清楚楚，”雪原朔用這沙啞的聲音繼續(xù)說道，每一個音節(jié)都沉重地敲打在死寂的空氣中，“只是……你看不到罷了?！?/p>

就在他說出最后一個字音的瞬間——

“噗通！”

一聲沉悶的撞擊聲突然響起！打破了窒息般的沉默。

雪原朔的身體毫無征兆地向一側(cè)軟倒。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辦公桌桌角上，發(fā)出令人心頭一緊的悶響。

他那微弱的、帶著奇異意味的笑容，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還殘留在唇邊，凝固著，卻很快便被身體失去支撐后滑落的無力所覆蓋，如同一段被切斷提線的提線木偶，從椅子上緩慢地，無聲地滑落下去，跌倒在地板上。

筆記本還攤開著，空白的紙頁對著天花板，被燈管和強光手電照得如同審判臺上的證物。

燈光慘白，落在地板上那個蒼白的身影上，幾秒前那聲沉悶的撞擊似乎還在空氣里留下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