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風(fēng)停了。
那枚濕漉漉的銅錢還貼在水泥地上,半邊是趙建國的臉,半邊像他自己,錢孔里纏著血絲,像剛剪斷的臍帶。陳九安沒撿它,也沒踩過去。他只是站著,手指摳著打火機(jī)邊緣,鐵皮硌進(jìn)指腹,疼得清醒。
陽光斜斜切進(jìn)巷子,照出他腳邊一道細(xì)長的影子。
他抬起右手。
影子的手沒動。
三秒后,那黑影才緩緩抬起手臂,動作僵得像生銹的提線木偶,指尖微微抽搐,仿佛在模仿某個早已忘記的姿勢。
他屏住呼吸,又抬了下左腿。
影子的右腿先動了。
錯的。
不是延遲,是錯位。
他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炸開的一瞬,右眼眼罩下的符咒燙了一下,影子“啪”地收回四肢,重新貼合身體輪廓,規(guī)規(guī)矩矩地趴在地上。
還好,還歸他管。
他從褲兜摸出最后兩枚銅錢,蹲下身,背對陽光,在地面劃出一個“困”字。銅錢嵌進(jìn)水泥縫,青煙立刻從影子邊緣冒出來,像燒焦的布料。影子開始扭動,肩部鼓起一塊短小的枝狀凸起,像某種骨頭從皮下頂出。
他盯著那凸起,沒動。
他知道那是誰的標(biāo)記。
趙天。
活尸,趙建國的“兒子”,后頸插著符釘?shù)木G僵。那根骨刺,他見過,在西街工地的監(jiān)控里,像一截?zé)诘臉渲Α?/p>
他收起銅錢,把“困”陣踩碎。影子安靜了。他轉(zhuǎn)身往西街走,腳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影子上,確認(rèn)它還在聽話。
工地的鐵皮圍擋歪了一半,風(fēng)吹得嘩啦響。他翻進(jìn)去,踩著碎磚往前走。配電房還在,千斤閘封著的地面上,混凝土新澆了一層,還沒干透。
趙天就站在房頂。
面朝閘口,嘴角咧開,一直裂到耳根,露出整排牙。他在笑,可一點(diǎn)聲音都沒有。風(fēng)吹動他洗得發(fā)白的工裝褲,褲管空蕩蕩的,像掛在架子上。
但他的影子不在腳下。
那黑影筆直立著,浮在半空,像一張剪下來的黑布,邊緣整齊,一動不動。
陳九安退到斷墻后,從布袋掏出半瓶橙汁,混著符灰抹在鞋底。濕漉漉的液體滲進(jìn)布鞋,涼得刺骨。他不敢讓影子沾地,怕被吸走。
他捏出一枚染血的銅錢,甩向趙天影子。
銅錢劃出弧線,撞上黑影,像釘進(jìn)皮革。
“嗤——”
一聲悶響,影子猛地扭頭,朝他藏身處撲來,速度快得只剩一道黑線。它撞上斷墻,貼在墻上,像被釘住的獸皮,還在抖。
他靠近兩步。
影子內(nèi)部突然抖出三根胎毛,灰黃卷曲,纏著半粒干癟的橙籽,和他從羅盤女手指甲縫里撿到的一模一樣。
小雪的橙子。
活尸靠橙子續(xù)命,她的,也是他的。
他盯著那三根毛,沒伸手。胎毛是招魂幡的引信,是招財幡的芯,是趙建國辦公室佛珠里藏著的東西?,F(xiàn)在,它被種進(jìn)了影子。
趙天的笑聲停了。
他緩緩轉(zhuǎn)頭,看向陳九安。
眼睛里沒有瞳孔,只有兩團(tuán)灰霧,像攪拌過的水泥,緩緩旋轉(zhuǎn)。
陳九安后退半步。
就在這時,他腳底的影子動了。
不是跟著他,是自己動的。
它緩緩抬起手,和趙天的影子遙遙相對,像在打招呼。
然后,它脫離地面,朝墻上那團(tuán)黑影爬去。
兩個影子在墻面上交纏,扭曲,融合。黑影拉長,長出兩只頭——一只是陳九安的輪廓,另一只是趙天的獰笑。左手握著一枚銅錢,右手攥著一枚生銹的工牌別針,動作和他完全同步,卻又慢了半拍。
他站在原地,沒動。
他知道,只要他動,那影子就會立刻復(fù)制,甚至搶先一步。
他閉上眼。
胎記在掌心搏動,一下,一下,和羅盤的心跳一樣。他靠這個節(jié)奏,感知自己的影子——本體的頻率應(yīng)該和心跳同頻,而那個假的,會慢。
三秒。
他猛地睜開眼,撕下眼罩一角,鬼眼余光掃過雙頭黑影。
持工牌的手,慢了半秒。
就是現(xiàn)在。
他咬碎打火機(jī),鐵屑混著血噴向那只手。
“滋啦——”
黑影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工牌別針熔成鐵水,滴落在地。鐵水冷卻的瞬間,凝成一枚微型羅盤,指針顫了顫,指向西街扎紙鋪。
雙影潰散。
黑煙炸開,落地時留下一縷灰白發(fā)絲,末端扎著一只紙折的小手,指甲涂著口紅,和李桂香店里賣的一模一樣。
他彎腰去撿。
掃帚劃地的聲音響了起來。
王嬸從工地另一頭走來,手里還是那把灰布掃帚,可走近了,布條突然展開,變成一面招魂幡,黑底紅邊,畫著引魂符。
她沒說話,一揮手,幡面卷出一道風(fēng),把地上殘影和他腳邊的影子一起套了進(jìn)去。
布面上,兩個黑影又扭打起來,五官不斷交換。陳九安的臉變成趙天,又變成趙建國,再變回他,又變回去,像老式電視機(jī)信號不良。
王嬸舉起掃帚柄,敲地三下。
“卯時三刻,影歸原主!”
聲音不高,卻像釘子一樣扎進(jìn)空氣。
陳九安立刻將掌心胎記按上幡面。
血滲進(jìn)去,黑影劇烈震蕩,發(fā)出無數(shù)重疊的笑聲和哭聲。最后,“啪”地一聲,兩道影子分開。他的影子縮回腳底,規(guī)規(guī)矩矩趴著。另一道黑影被壓進(jìn)幡布,縮成指甲蓋大小,還在蠕動。
王嬸抖了抖幡。
大量胎毛簌簌落下,混著紙灰,像下了一場灰雨。胎毛里裹著半片助聽器碎片,金屬外殼刻著“佛音”二字,內(nèi)側(cè)嵌著一根細(xì)如發(fā)絲的鈴線。
拘魂鈴。
趙建國的耳朵里,就戴著這個。
她收幡時,掃帚柄“咔”地裂開一道縫,露出里面藏著的半截銅錢,綠銹斑駁,是五帝錢,和王大春說過的尸體關(guān)節(jié)里被偷換的一樣。
陳九安低頭看自己的影子。
它安靜地貼在水泥地上,隨著他呼吸微微起伏。
他抬起腳,往前走了一步。
影子跟著動了。
同步。
他松了口氣,把打火機(jī)碎片吐出來,鐵屑在舌根刮出幾道血口。
王嬸轉(zhuǎn)身要走。
“等等。”他叫住她。
她沒回頭。
“你到底是誰?”
她掃帚尖在地上劃了一下,留下一道淺痕。
“你房東?!?/p>
“那為什么能用招魂幡?”
她抬起手,掃帚柄對著他,裂開的縫隙里,五帝錢閃了一下光。
“因?yàn)槲乙脖粨Q過關(guān)節(jié)。”
她走了。
風(fēng)卷起紙灰,落在他肩上。
他抬手去拍,指尖碰到一縷沒落下的灰。
那灰在空中停了一瞬,像被什么托著。
然后,緩緩拼成一個字。
“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