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塢新漆的朱門在身后沉沉合攏,銅獸環(huán)碰撞的余響未絕。穿過前庭的風裹挾著新翻泥土的氣息,混著他周身未散的硝煙血腥和懷中人衣上經(jīng)年的塵灰味,異常粘稠。
江澄抱著她,大步流星。懷里身軀輕得幾乎沒有分量,靛青粗布下的骨頭硌在他手臂上,冷硬而嶙峋。下頜繃緊如刀削的冷鐵,一路無言。穿過回廊時守夜家仆愕然行禮,被他銳利冰冷的目光掃過,皆屏息垂首噤若寒蟬。
直走到他那方素來清寂的、坐落在西院深處的宗主院落門前。月色如霜,灑在青石板上。他幾乎是帶著某種近乎蠻橫的急切,抬腳踹開了虛掩的房門,驚得院角棲息的寒雀撲棱著翅翼掠入更深的夜影。
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刺耳的干澀摩擦。房內(nèi)燈火未點,月光從敞開的窗格斜淌進來,將拔步床前那片紫檀木鋪成的地板照得一片幽亮。他抱著她走到這片光與暗的交界處,腳步終于停下。
卻不放她落地。
手臂沒有絲毫卸力的跡象,反而像重新確認般,將那輕飄得隨時可能消散的身體更緊、更深地嵌進自己懷中。玄青宗袍寬大的衣袖垂落,將懷里靛青的微暗單薄徹底包裹進去,只余一截蒼白失色的手腕,無力地垂在袖口邊緣,腕骨上方那片深色攣縮的燙痕暴露在清冷月華下,格外刺眼。
沈昭垂著眼睫,始終無聲。被汗水浸濕的碎發(fā)粘在額角和臉側(cè),呼吸細微得幾乎感覺不到,仿佛一捧隨時會被風吹散的浮塵。
江澄垂眸看著她幾乎埋在自己肩窩里的發(fā)頂。
那根陳舊的荊釵斜掛著,搖搖欲墜。呼吸驟然一滯,眼前猛地閃過映月樓廢墟深處那片滾燙焦灰中,死死攥在他掌心里的冰冷硬物——那截斷裂的深紫色簪首,血垢干涸在茬口,觸之如芒。
心臟被那尖銳的記憶碎片狠狠刺穿。
他下意識地收緊手臂,懷中的身軀被他箍得微微痙攣了一下。沈昭低低地倒抽一口冷氣。
江澄……那天,
他終于開口,聲音像是從破裂的風箱里用力擠壓出來,又低又沉,帶著硝煙侵蝕過的粗糙礫感,每一個字都磨在干裂無聲的喉管里。
江澄……我以為你死了。
話音落,沉寂一瞬,像是需要積攢極大的力量。
江澄撲到火里……瘋了一樣……扒那些灰……
聲音陡然顫抖,仿佛又陷入那片滾燙刺鼻的焦炭地獄。
江澄手……爛了,也……沒停。
懷中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
江澄只想找到你……
他喉結(jié)重重地滾動,仿佛在吞咽某種灼燙的巖漿。
江澄……只找到……
聲音哽住,變成一段被生生掐斷的、帶著血腥氣的余音。
寂靜在兩人之間彌漫,只有窗外寒風掠過枯枝的嗚咽。
江澄空出的那只手,緩緩地探入自己緊束的玄青宗袍內(nèi)襟深處。指尖摸索著,似乎那深處藏著剜心蝕骨的烙鐵。片刻,掏出一方深紫云紋的舊綢帕,四角妥帖折疊。
那布帕被他僵硬的手指極其緩慢地、一層層剝開。月華如水,泠泠流淌在紫檀地板上,也靜靜籠在那露出的物事上——
半截殘破的深紫色玉簪。
簪體斷裂處參差突兀,如同被蠻力硬生生折斷。紫玉溫潤的光澤依舊內(nèi)蘊,卻在缺口處黏著大片深褐色、早已干涸發(fā)硬的斑駁——是浸入玉體深處、再也無法洗去的沉黯血污!紫玉中央,一道細微卻清晰裂痕貫穿簪身,像一道永遠無法彌合的傷口。
冰冷、殘破,帶著死亡的氣息。
沈昭垂著的眼睫猛地劇烈顫動!呼吸瞬間被截斷!她下意識地要將臉更深地埋下去,躲開這殘酷的、屬于她曾經(jīng)過往的信物。
江澄卻猛地俯首!沾著塵土與血污痕跡的下頜,重重抵在她光潔冰冷的額角之上!動作帶著失而復得的滾燙、更帶著后怕的恐慌!
江澄阿昭……
低沉到嘶啞的氣流拂過她額角鬢發(fā),如同熾熱熔巖的余燼,燙得她皮膚一縮。
江澄阿昭……
他又喚了一聲,聲音里翻涌著山崩海嘯后的劫后余灰。
江澄……阿昭……
第三聲緊銜而來,一聲更比一聲沉啞緊迫,如同瀕溺之人抓住最后呼吸時喉嚨深處溢出的呢喃。
這呼喚不再是確認,是溺水者終于抓住浮木時靈魂深處劇烈的抽噎與悲鳴!
沈昭攀在他肩上、一直冰冷僵硬的手指倏然蜷縮!指尖無意識地用力,隔著厚重錦袍深嵌進他緊繃的肩胛肌肉輪廓里!一滴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沖出眼眶,重重砸在他染血的玄青宗袍領口,暈開一小圈深色的濕痕。
沈昭……那是我……
她的聲音細若游絲,破碎的尾音湮滅在他緊貼的鬢角發(fā)絲間。
沈昭……掉……在那里的……
話音未落,只覺身體一輕。江澄抱著她,終于邁動腳步,走向房內(nèi)深處。步履有些沉滯。他沒有將她放在床上,而是抱著她,緩緩坐倒在窗下那張鋪著厚實絨墊的靠背木椅上。
動作間,靛青粗布袖口不慎上移幾分。手腕外側(cè)那道深褐色、邊緣略帶攣縮的燙痕更加完整地暴露出來。猙獰、丑陋。
沈昭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江澄的目光沉凝在那道傷痕上,只是片刻。下一刻,他握住她那條覆著傷痕的手臂,指腹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輕柔力道,極其緩慢地、從傷痕起始的深褐邊緣,沿著傷痕走向,一點點摩挲而過,直至末端。動作緩慢得仿佛在梳理易碎的絲帛,又像要將這苦難的印記融入自己的骨血去焐熱。
沈昭……不好看……
沈昭的聲音很低,帶著被看穿的窘迫和自棄,掙扎著想縮回手。
江澄不許動。
江澄低沉的聲音帶著剛硬外殼下不易察覺的滯澀沙啞,是命令,卻無半分斥責怒意。鉗制的力道不大,卻不容掙脫。他低著頭,視線膠著在那片傷痕上,仿佛在看世間最珍稀的秘寶,指腹的摩挲仍未停止。
沈昭……丑……
沈昭又說,帶了點固執(zhí)的鼻音,更像撒嬌般的抱怨,淚水無聲滑下。
江澄終于抬起眼。月色被他肩背隔絕,他逆著光,臉部深刻的輪廓模糊在暗影里,唯有一雙眼亮得驚人,清晰地映出她蒼白含淚的面容。那目光沉沉,穿越無數(shù)生死血火、橫跨焚身絕望,最終落在她眼底那片殘余的水霧中。
江澄沒有。
他斷然道。聲音依舊低沉如磐石,指腹停在傷疤邊緣,輕輕撫過那片不平整的肌膚。
江澄添了這道印記……
他頓了頓,似乎在搜刮腦海深處所有能安慰人的、極其匱乏的詞匯,最終笨拙卻又無比鄭重地擠出幾個字。
江澄……像刻著命數(shù)的紫箓……更有力道了。
他另一只手從懷中拿出那方包裹著殘簪的綢帕,擱在一旁窗臺上。那只撫著傷疤的手并未收回,反而帶著一種近乎固執(zhí)的溫柔,重新將她整個冰涼僵硬的手握在掌心里。寬厚滾燙的掌心完全包裹住她帶著舊疤和薄繭的微涼手指,強勢的暖流順著指尖源源不斷熨帖過去。
他終于不再言語。只是將下頜更深地、緊緊地抵在她光潔的額角發(fā)旋之上。呼吸間沉緩悠長的氣流拂動她鬢邊的發(fā)絲。另一條手臂則如同最堅硬的藤蔓,牢牢環(huán)住她的腰背,以一種絕不容拒絕、近乎禁錮卻充滿安全感的姿態(tài),將她徹底收攏鎖在自己堅硬滾燙的胸膛與臂膀構(gòu)成的唯一凈土之中。
窗外有細雪無聲落下,初冬的第一場雪,簌簌覆蓋新翻的蓮池泥地和遠方未散的烽煙。唯有這方小小的、被窗欞切割的月光方寸之間,暖意和緊窒的擁抱無聲地抗衡著塵世間所有的嚴寒與凋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