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暖意在金陵臺雕梁畫棟的廳堂里,卻被一種沉悶而緊繃的冷意取代。窗外繁花似錦,廳內(nèi)卻彌漫著無形的刀光劍影。魏無羨叛離云夢江氏、只身攜溫氏殘脈退守亂葬崗的消息,如同一塊巨石砸進看似平靜的仙門水池,激起了洶涌的波瀾和污濁的泥沙。
NPC江宗主,
姚宗主捻著胡須,一臉沉痛,眼光卻銳利地瞥向上首的江澄。
NPC魏公子此番行事,固然是少年意氣,可這也……也太不將江氏與您這位宗主放在眼里了!溫氏余孽,人人得而誅之,他卻……
NPC此言差矣,
另一人立刻接口,聲音不高,卻如冷水滴入滾油。
NPC何止是不放在眼里?分明是倚仗著自己一身……嗯,本事,
那人停頓了一下,將“鬼道”二字咽了回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NPC自持武力,一意孤行。他這般狂悖,可曾想過江宗主的處境?置云夢江氏的威名于何地?金宗主一片公心舉辦百花宴,竟也成了他忤逆犯上的墊腳石!
七嘴八舌,嘈嘈切切,如同無數(shù)冰涼的蟲豸在廳中攀爬。矛頭直指遠在亂葬崗的魏無羨,卻又字字句句敲打在坐于主位、面色沉冷如鐵的江澄身上。
他擱在案下的手緊攥著,指節(jié)泛白。紫袍上的金線刺繡在燭火下閃著冷硬的光澤,映著他緊繃的下頜線。魏嬰……那個他打小一同長大的混蛋!他知道魏嬰為何這么做,為了那點自以為是的道義!可他難道不明白這一走的后果?將整個江家推到了風口浪尖!
坐在他下首略靠后的沈昭,能感受到他周身那種壓抑的緊繃,像一張隨時會斷裂的弓弦。他薄唇緊抿,眼底翻涌著復雜難辨的情緒:憤怒、焦慮、被背叛的刺痛,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力與掙扎。
沈昭的心被揪緊了。她知道他的為難,明白身為家主在仙門夾縫中維持平衡的不易。他若當場維護魏嬰,等于與金家乃至大半仙門為敵;若順應眾議痛斥魏嬰,又違本心,更可能將兄弟情誼徹底逼向斷崖。這亂局,如同密林深沼,讓他寸步難行。
眼見那些冠冕堂皇的言論越來越不堪,有人甚至要將“與溫狗沆瀣一氣”的帽子扣過來時,沈昭吸了一口氣。
沈昭諸位。
她的聲音并不高亢,清凌凌地響起,卻瞬間壓下了堂內(nèi)大部分的喧囂。所有的目光,好奇的、審視的、甚至是不屑的,都聚焦在她身上——江澄身邊這個來歷不明、地位曖昧的“市井女子”。
江澄倏然側目看她,眼中是清晰的愕然與未消的戾氣,似乎想阻止她卷入這渾水。
沈昭只對他極輕微地搖了下頭,目光卻坦然地迎向仙門百家的注視,語氣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清正:
沈昭魏公子是何心性,行事背后緣由究竟如何,說到底,在座又有哪位真正知曉?
她目光平靜地掃過神色各異的眾人。
沈昭金麟臺地牢,以活人試器,這等罔顧人倫天理之事,諸位敢說全然不知,還是視而不見?
這話如一枚石子投入池塘,激起一圈漣漪,有人面露尷尬,有人強裝鎮(zhèn)定,卻無人能立刻反駁。
沈昭溫情一脈,
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
沈昭岐黃圣手,世代行醫(yī)。溫氏造孽,與他們何干?他們不過是懸壺濟世的醫(yī)者,何曾害過人?在座諸位家中長者,可曾有人未曾受過岐黃一脈的恩惠?
這話直指人心底的那點良知和舊誼。她停頓片刻,目光最終落回江澄臉上,仿佛在確認他聽見了自己的每一個字,又仿佛是在為他披上一層薄薄的、卻堅韌的屏障。
最后,她的視線掠過眾人,最終投向主位上始終沉默不語、眼神莫測的金光善,聲音清晰冷冽:
沈昭魏嬰救下無辜醫(yī)者,避開煉獄之所,此舉,又哪里錯了?若只因他救的是‘姓溫’的人,便該如金氏這般不分青紅皂白地誅殺干凈,
她的目光里透出一種幾乎是純凈的困惑和鄙夷,一字一句道。
沈昭那恕沈昭愚鈍,不能理解這所謂‘仙門正道’。
話音落定,堂內(nèi)死寂。沈昭這番話,像一把精準的柳葉刀,剖開了華麗袍子下流膿的瘡疤——魏嬰的桀驁不過表象,金氏的暴行才是根本,溫情的無辜不該被株連。她的話在理,更難得地直接點破了眾人心照不宣的偽善和殘忍。
說完,她沒有再理會那些驚怒交加、面色鐵青的面孔,也沒有去看江澄此刻復雜難言的眼神。她只覺得胸中有一股郁氣翻騰。她驀地站起身。
紫檀木的椅凳在地上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刮擦聲。江澄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拉她的手臂,眉頭緊鎖,眼中是實實在在的擔憂。
江澄阿昭?
沈昭腳步微頓,側頭看了他一眼。那雙清澈的眼眸此刻泛著清晰的紅,仿佛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汽,不是悲傷,而是一種極力忍耐卻終將要爆發(fā)的委屈和憤怒。她咬著下唇,在他指尖即將觸碰到袖子的瞬間,手臂猛地一甩,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將他伸來的手重重擋開。
然后,她一拂衣袖,轉身就朝緊閉的朱門快步走去,挺直的背脊透著一股不容折辱的清傲,留下一堂驚愕。
金光善江宗主,
主位上,金光善終于開口,臉上掛著虛假的笑意,眼神卻冰冷如刀,看向江澄的目光帶著輕蔑和明顯的離間。
金光善何必哄著這么個不諳世事、言辭無狀的市井女子?憑江宗主的身份地位,仙門之中溫婉知禮的仙子,還不是任君挑選?總比……
江澄不必了。
他話音未落,就被一個冷硬的聲音干脆利落地打斷。
江澄甚至沒有看他,視線緊緊追著那個走向門口、消失在厚重光影里決絕纖細的背影。金光善那“市井女子”四個字如同淬毒的針,狠狠扎進他心底某個地方,瞬間點燃了他強行壓抑的所有情緒——對魏無羨的焦怒,對仙門偽善的厭憎,對自身處境的不甘,還有此刻,對沈昭被如此輕慢羞辱的滔天怒火!
他的面色驟然冷到了冰點,那雙素來銳利的鳳眸里,所有搖擺、掙扎、權衡利弊的猶豫被一種更為深沉、更為直截了當?shù)那榫w所取代。沒有爆發(fā),沒有怒吼,只有一種幾乎凝固的冰冷怒意,和他瞬間起身帶起的凜冽罡風。
不必了。
他扔下三個字,聲音不大,卻斬釘截鐵,蘊著不容商榷的疏離與警告。言罷,他甚至沒向在場任何人致意,徑直離席。紫色的宗主袍袖在行走間利落翻涌,步伐快得帶風,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急切地追著那道消失在門外光影中的身影而去,將滿堂的驚詫、金光善驟變的臉色以及仙門百家嘩然的議論,統(tǒng)統(tǒng)拋在了身后金碧輝煌卻令人窒息的大廳里。
廳外,夕陽的余暉已經(jīng)暗淡,將金麟臺雕梁畫棟的輪廓染上一層肅殺冷硬的灰藍。厚重的朱紅大門在他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里面的奢靡與喧囂,只留下青玉臺階下空曠冰冷的回響。他的目光急切地逡巡,終于在臺階的轉角,看到那個正快步往下、背影像要融入微光暮色中的人。
沈昭走得很快,聽到身后急促的腳步聲,卻并未停下。直到一只熟悉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帶著微喘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被拉得不得不停下腳步,轉過身。
廊檐下的風燈初亮,暈黃的光在她眼中浮動的淚光上打轉,倔強地不肯落下。江澄的指腹用力,緊得甚至讓她感到一絲痛意,他另一只手抬起,帶著些許魯莽的急切和一絲后怕的確認感,撫上她微涼的臉頰,指腹拭過她微紅的眼角,動作有些笨拙,聲音低沉沙?。?/p>
江澄你跑什么?
語氣里帶著強抑的情緒和一絲……不知所措的疼惜。
沈昭抬眸望進他眼底,那里面翻涌著的情緒,像亂葬崗上終年不散的濃霧,劇烈又復雜。她沒有掙脫他的鉗制,只是將另一只空著的手,輕輕覆上他緊握自己手腕的手背。掌心傳遞過去的體溫微微戰(zhàn)栗,卻帶著一種無聲的、倔強的理解與堅持。
廊下的風更大了些,吹得檐角風鈴叮當作響,悠長清寂的聲音在金麟臺空曠的夜色里飄散開去,如同某種無人解讀的哀嘆。樓臺上輝煌的燈火將兩人拉扯在一起的影子投在冰冷的玉石階上,一個深紫挺拔,一個素淡纖細,在周遭華美建筑的映襯下,顯得孤絕又執(zhí)拗。遠處,隱約傳來金麟臺夜宴的絲竹管弦聲,靡靡之音襯得這片角落愈發(fā)格格不入。
沈昭感覺到覆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掌心滾燙,力道絲毫未松,反而將她更緊地往他的方向帶了半步。他深紫的衣襟沾染了夜露的寒氣,拂過她的手背,帶著一種沉默無聲的強硬。
她眼角還懸著微紅的濕意,目光卻定定落在他因用力而緊繃的下頜線上,那里壓抑著太多尚未宣之于口的重量。夜色四合,將他二人包裹,只有彼此急促未平的呼吸和指尖傳遞的溫度在冰涼的臺階之上短暫地對抗著這個金玉其外的冰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