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豢養(yǎng)的那只名喚“仙子”的小靈犬,近來總在蓮花塢里歡騰地追著自己的尾巴打轉(zhuǎn)。未料這日夜里,它卻一反常態(tài)地奔至?xí)浚瑢χ诜單臅慕慰穹筒恢?,甚至焦躁地咬著他的袍角向外拖拽?/p>
沈昭江郎
沈昭剛從華年的房里出來,見這情形也是微訝。
江澄看著腳邊不安刨爪的仙子,眉峰緊鎖,眼中掠過一絲了然與決斷。他俯身安撫地拍了拍小狗的頭,對沈昭道
江澄怕是阿凌那邊出了什么意外,我去看看。
他快速交代了幾句,又回身安撫地握了下妻子微涼的手,目光沉穩(wěn)。
江澄放心,我去去就回。你看顧好家里。
沈昭看著他匆匆離去融入夜色的身影,心頭莫名籠上陰翳,只能在蓮花塢的燈影下默默祈禱平安。
翌日清晨,消息如同驚雷炸遍了尚未完全平息波瀾的玄門——金光瑤于云萍城觀音廟中身死!斂芳尊盤踞金麟臺的權(quán)柄,終究以如此慘烈血腥的方式落幕。
沈昭隨著聞訊趕來的大批修士抵達(dá)云萍城那處臨水的偏僻船塢(觀音廟所在)時(shí),現(xiàn)場早已一片狼藉??諝庵袕浡鴿庵氐难葰馀c水腥氣混合的難聞味道。泥濘的地面沾染著暗紅的印記,倒塌的船木、毀壞的廟門與遍布的打斗痕跡,無聲訴說著昨夜的兇險(xiǎn)與慘烈。
她的目光急切地在凌亂的人群中搜尋。
首先便找到了那抹深紫的身影。江澄背對著眾人,正與一旁面色同樣凝重的藍(lán)曦臣低聲說著什么。他身上的衣袍沾滿了塵土和可疑的暗色痕跡,側(cè)臉上甚至有幾道細(xì)小的刮傷,整個(gè)人透出一種疲憊不堪卻又強(qiáng)撐著的緊繃感,像一柄剛剛經(jīng)歷了慘烈碰撞、鋒芒猶在卻急需休養(yǎng)的利刃。
沈昭晚吟!
沈昭快步上前,顧不得周遭視線,伸出手臂輕輕環(huán)住他的胳膊,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他繃緊的肌肉下傳來的細(xì)微顫抖。她上下仔細(xì)打量,壓低的聲音里滿是掩不住的心疼。
沈昭可有受傷?
江澄感覺到她的碰觸,緊繃的肩線微微一松。他轉(zhuǎn)過頭,看到她眼中不摻絲毫功利的、純粹的憂慮,眼底深處那揮之不去的沉郁才稍稍化開一絲。他反手捏了捏她的指尖,聲音因疲憊而有些沙啞,卻帶著安撫。
江澄無礙。皮外傷。
雖只一句,沈昭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幾分。他那眉宇間的凝重疲憊,卻難以短時(shí)間消弭。
緊接著,沈昭的目光便焦急地越過眾人,落在角落里。金陵抱著膝蓋縮在藍(lán)忘機(jī)幾步開外的石階上,頭埋在臂彎里,小仙子正嗚嗚地趴在他腳邊舔舐著他的手背。少年單薄的肩膀微微起伏著,顯然一夜驚魂。
沈昭阿凌。
沈昭立刻走過去,蹲下身,溫暖的手掌輕輕覆在他冰冷顫抖的后頸。
沈昭來,到舅母這里來。
她的聲音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量。
金陵聽到這熟悉溫軟的呼喚,猛地抬起頭。那張還帶著稚氣的臉上滿是淚痕交錯(cuò),眼眶紅腫,眼中交織著巨大的沖擊、茫然、恐懼,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得知生父之死的真相與金光瑤的偽善毀滅的巨大沖擊。他像被拋棄的小獸終于找到了庇護(hù),不顧一切地?fù)溥M(jìn)沈昭懷里,死死抱住她的腰,嚎啕大哭起來。
沈昭緊緊回抱著他,手掌溫柔地拍撫著他劇烈顫抖的背脊。她什么都沒問,只是任由他將一夜積蓄的所有驚懼、委屈和后怕發(fā)泄出來。溫?zé)岬臏I水迅速浸濕了她的衣襟。
隔著金陵起伏的嗚咽聲,沈昭的目光越過去,終于落在了不遠(yuǎn)處一道靜靜佇立的身影上。
魏無羨站在那里。褪去了“莫玄羽”的偽裝,他身上依舊是那身樸素到近乎寒酸的黑衣,臉色蒼白得嚇人,眼下的烏青重得像暈開的墨,唇上也毫無血色。那晚在蓮花塢祠堂被撕開金丹真相后的蒼白與破碎感似乎更加深重了。他微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慘白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身形似乎比前些日子更顯單薄佝僂,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的一縷幽魂。昨夜的血腥搏殺、親歷舊日情仇的徹底清算、再面對慘死的金光瑤,顯然耗盡了他僅存的心力。藍(lán)忘機(jī)如雪雕般立在他身側(cè)半步的位置,目光片刻不離。
沈昭抱著仍在抽噎的金陵,輕輕拍撫著。等孩子哭聲漸漸弱了,只剩下委屈的哽咽,她才將他輕輕拉開一點(diǎn)距離,用手帕仔細(xì)擦去他臉上的淚痕,溫聲道。
沈昭阿凌乖,先去旁邊歇會兒,喝點(diǎn)熱湯好嗎?
她示意跟來的金氏仆從照顧金陵。
待金陵被扶著走向臨時(shí)扎起的休息棚子,沈昭才緩緩站起身。
她整理了一下被揉皺的衣襟,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一步步走向那片沉默而壓抑的角落。
魏無羨在她走近時(shí),身體似乎更加僵硬了些,頭垂得更低,目光避無可避地落在腳前沾滿泥濘的碎石上,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值得關(guān)注的東西。他甚至不自在地往藍(lán)忘機(jī)身后又縮了縮。
沈昭阿羨。
沈昭在他面前站定,聲音如同往常般柔和,卻帶著一種穿透心扉的、令人無法忽視的重量。
魏無羨的身體明顯一顫。他不得不抬起臉,那雙總是含著促狹與星光的桃花眼,此刻如同蒙塵的琉璃,空洞而疲憊,帶著深重的警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
沈昭你……
沈昭看著這張蒼白憔悴的臉,心口泛起細(xì)密的疼。千言萬語在喉間滾動,最終只化作一句最簡單也最沉重的:
沈昭……受苦了。
她的目光坦蕩而溫暖,沒有絲毫怨懟、恐懼或?qū)弳?,只有純粹的關(guān)懷。這份關(guān)懷,對于習(xí)慣了被怨恨目光注視的魏無羨而言,太過陌生,也太過沉重。他喉結(jié)劇烈滾動了一下,避開她的視線,干裂的唇微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能僵硬地?fù)u了搖頭。
沈昭看著他閃躲的眼神和那幾乎瘦脫形的身體,眼中滿是疼惜。她沒有再追問任何關(guān)于昨夜、關(guān)于金光瑤的話。只是輕輕地說:
沈昭事情……都過去了。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安撫。
頓了頓,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臉上漾開了一個(gè)極其溫和、甚至帶著一絲無奈寵溺的笑意:
沈昭回蓮花塢歇歇吧。華年那孩子,總念叨著……想見見羨叔叔,還沒見過呢。
她的語氣如此自然,像是在對家人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傲w叔叔”三個(gè)字,更是將魏無羨的身份在無形中悄然定位——他是華年的長輩,是他們家族的一份子。
魏無羨猛地抬起頭!
那雙灰暗茫然的眼睛里,瞬間掀起了劇烈的波瀾!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濃得化不開的酸澀與一種被猝不及防的暖流狠狠擊中后的茫然無措!
他死了十三年,背負(fù)污名十三年,世人視他為厲鬼邪祟!
可眼前的人……
卻用最平常不過的語氣,喚他“阿羨”,勸他回家,甚至告訴他……他還有個(gè)未曾謀面、卻在心里給他留了一個(gè)“羨叔叔”位置的可愛侄兒……
這份沒有任何理由、純粹源于舊識情誼的信任和包容,像是最純凈溫軟的泉水,猝不及防地灌入他早已干涸龜裂的心田深處。沖擊得他五臟六腑都跟著一陣難以言喻的酸痛。
就在這一片巨大的情感沖擊中,沈昭伸出手,極輕、極快地在他微涼的手背上拍了一下。這親昵的小動作像是一個(gè)無聲的信號。隨即,她不再停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帶著鼓勵和期許,便轉(zhuǎn)身朝著江澄所在的方向走去。
江澄依舊沉默地站在那里,看著陸續(xù)有人將殘骸抬出。沈昭走到他身邊,輕輕挽住了他的手臂。
沈昭晚吟,
她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jiān)定。
沈昭我們回家。
江澄微微側(cè)首,目光落在她平靜溫和的側(cè)臉上,映著初升的曦光。一夜的驚濤駭浪、生死搏殺,似乎都在她這聲輕軟的“回家”里沉淀下來。他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伸出手臂,極其自然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守護(hù)姿態(tài),環(huán)住了妻子纖瘦卻挺拔的肩膀。力道很重,像是要將這一路走來的塵埃與疲憊,都在這相擁中碾碎。
他的目光沉靜地掃過那片狼藉,又掠過角落里因沈昭話語而愣怔出神、被巨大暖流沖擊得無所適從的魏無羨。最終,定格在了遠(yuǎn)處在仆從照料下、捧著熱湯碗小口啜飲、情緒終于稍穩(wěn)、卻依舊紅著眼眶的金陵身上。
日光漸起,照亮了泥濘和水光。江澄擁著沈昭,帶著劫后余生的沉重與疲憊,以及一種風(fēng)雨飄搖后塵埃落定的疲憊與沉重,沉聲道:
江澄嗯,回家。
會回家的,所有離開家的孩子,都會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