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滾燙的液體,砸在維修通道滿是油污的地面,迅速洇開,像一朵無聲綻放的黑色花朵。
江聿維持著那個姿勢,把臉深深埋在臂彎里,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
周圍的喧囂,閃光燈的爆裂聲,車隊人員的歡呼,似乎都隔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模糊而不真切。
將之大步流星地穿過人群,一把撥開幾個試圖湊近的記者,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一片陰影。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蜷縮的背影,眉頭擰成了一個川字。
那股從無線電里就透出來的怒火,此刻已經(jīng)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取代。有后怕,有慶幸,也有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對她這種近乎自毀般決絕的隱約激賞。
“江聿。”他開口,聲音比平時低沉沙啞了許多,“起來。”
江聿的肩膀停止了顫抖。
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頭。
汗?jié)竦乃榘l(fā)凌亂地貼在額前和臉頰,眼眶是紅的,那雙在賽道上銳利如鷹隼的眸子,此刻卻像被雨水洗過一般,帶著一種罕見的脆弱。
但那脆弱轉(zhuǎn)瞬即逝,她深吸一口氣,撐著冰涼的車身,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腿軟得像踩在棉花上。
“先回休息室。”將之的語氣不容分說,他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兩個車隊工作人員立刻上前,半扶半架地護著江聿往里走。
宋宴惜跟在旁邊,她看了一眼江聿緊握著手機的右手,又看了一眼她通紅的眼眶,什么也沒問。
有些情緒,不需要言語。
有些看見,勝過千言萬語。
江玄已經(jīng)鉆到了車底下,手里拿著強光手電,嘴里念念有詞,全是各種部件的名稱和可能的損傷程度。對他而言,賽車比車手的情緒波動,更容易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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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館里。
王楚欽那聲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讓周圍瞬間安靜了一瞬。
連樊振東都停下了捶打林高遠的動作,好奇地看過來。
“頭兒,你這……撿錢了?”林高遠揉著后背,小聲嘀咕。
王楚欽沒理會他們,他只是覺得渾身都松快了。那種感覺,比自己拿了賽點,一板爆沖得分還要痛快。
他低頭,指尖在手機屏幕上摩挲著那個對話框。
【W(wǎng)】:我看到了。
他相信,她懂。
懂這四個字背后,他所有沒說出口的驚嘆、擔憂、理解,以及那份……莫名的驕傲。
馬龍不知何時又踱了回來,手里也拿著一瓶水,施施然在他身邊空著的椅子上坐下。
“不準備再發(fā)點什么?”馬龍的語氣帶著點促狹。
王楚欽抬眼看他,那股子拽勁兒又悄悄回到了臉上:“發(fā)什么?恭喜她劫后余生?”
馬龍?zhí)袅颂裘迹骸拔乙詾槟銜f,‘打得不錯,下次跑穩(wěn)點’?!?/p>
王楚欽嗤笑一聲,把手機揣回兜里:“她不需要。”
是的,她不需要。
就像他不需要別人在賽前對他說“注意安全”一樣。
冠軍的語言,有時候,比想象中更簡潔,也更沉重。
那份點燃,已經(jīng)完成了。
他能感覺到,自己胸腔里那團火,非但沒有因為比賽的結(jié)束而熄滅,反而燒得更旺。
不是為了下一場比賽,不是為了某一個對手。
而是為了某種……更純粹的東西。
一種被另一個人用生命和意志所展現(xiàn)出來的,對極限的渴望。
——————
阿爾法·羅密歐的休息室里。
江聿換下了濕透的賽車服,簡單沖洗了一下。
額角被汗水浸泡過的地方,依舊有些細微的刺痛。
她坐在沙發(fā)上,手里還捏著那部手機。
屏幕已經(jīng)暗了下去。
將之端著一杯電解質(zhì)水走進來,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
“賽會要進行車輛檢查,尤其是前翼部分。”將之的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冷靜,“初步判斷,除了端板,可能還有懸掛部件受到?jīng)_擊,需要詳細數(shù)據(jù)分析。”
江聿“嗯”了一聲,端起水杯,小口小口地喝著。
“你今天,有三次操作,超出了我們所有預設的安全冗余。”將之盯著她,一字一句,“特別是最后超越塞恩斯那一下,你的輪胎數(shù)據(jù)已經(jīng)瀕臨爆胎的臨界點?!?/p>
江聿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沒有反駁。
“我知道你想贏?!睂⒅恼Z氣緩和了一些,但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但我不希望再看到你用這種方式贏。阿爾法·羅密歐車隊,不培養(yǎng)敢死隊?!?/p>
“我明白?!苯卜畔滤曇粲行┥硢?,卻很清晰。
“明白就好?!睂⒅钌羁戳怂谎?,“發(fā)布會十五分鐘后開始,調(diào)整一下?!?/p>
他轉(zhuǎn)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沒有回頭:“但是,江聿……今天這第三名,很漂亮?!?/p>
門輕輕合上。
休息室里只剩下江聿一個人。
她重新拿起手機,指腹在那四個字上,輕輕滑過。
【W(wǎng)】:我看到了。
他說,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的瘋狂,她的計算,她的掙扎,她的不退。
也看到了她拖著受傷的賽車,在失控邊緣跳舞的狼狽。
更看到了她沖過終點線后,卸下所有偽裝的疲憊和……那一滴不為人知的眼淚。
這份“看到”,比任何贊美和祝賀,都更重。
重到讓她覺得,胸腔里那顆狂跳了一整場的心臟,終于被一只溫柔的手,輕輕托住了。
她忽然想起,宋宴惜在無線電里復述那句話時,語氣里那一絲幾不可聞的停頓。
原來,不止她一個人,聽懂了這四個字的分量。
她的唇邊,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漾開一個極淺極淡的弧度。
像冬日雪后初霽,天邊透出的第一縷微光。
她點開對話框,手指在虛擬鍵盤上停頓了許久。
想說謝謝。
想說你也看到了。
想說很多。
最后,卻只打出了兩個字。
【Y】:嗯。
然后,她加了一個小小的,代表月亮的表情符號。
發(fā)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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訓練館已經(jīng)散得差不多了。
王楚欽最后一個離開。
他沒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在基地里那個人工湖邊,找了條長椅坐下。
晚風帶著一絲涼意,吹散了白日訓練的燥熱。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
他拿出來,解鎖。
屏幕上,那個熟悉的,沒有備注的頭像旁邊,多了一條新消息。
【Y】:嗯。??
王楚欽看著那個小小的月亮,微微一怔。
然后,他笑了。
這一次,不是那種驕傲的,也不是那種釋然的。
而是一種……帶著點孩子氣的,得逞的笑。
他幾乎能想象出,那個在賽道上殺伐果斷的女人,在發(fā)出這個帶著點軟糯意味的表情時,會是怎樣一副不太自在,卻又努力想要表達點什么的模樣。
他沒有再回復。
有些對話,一個眼神就夠了。
有些回應,一個表情,也夠了。
他收起手機,仰頭看向天空。
今晚的月亮,很亮。
就像那臺紅白相間的77號賽車,在夜幕般的賽道上,劃出的那道,讓他無法移開視線的,耀眼光芒。
不止賽道。
還有你。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