窩棚外的雨聲漸漸轉(zhuǎn)弱,從狂暴的鼓點(diǎn)變成了綿密的淅瀝。鐵皮頂棚偶爾滴下冷凝的水珠,砸在生銹的桶沿上,發(fā)出空洞的“嗒、嗒”聲。
逼仄的空間里彌漫著濃重的鐵銹味、未散的血腥氣,以及兩人身上濕冷的潮氣。溫以夏靠著冰冷的鐵皮墻,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左肩撕裂般的劇痛。他垂眼看著放在自己染血襯衫上的那截吉他弦——E弦,銀色,纖細(xì),帶著斑駁的銹跡和冰冷的觸感。它像一個(gè)突兀的句點(diǎn),落在狼藉與傷痛之間。
蜷縮在角落的路景熙依舊保持著埋首膝間的姿勢,濕透的栗色頭發(fā)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微微聳動的肩胛骨泄露著無聲的崩潰。他裸露的上半身遍布青紫,新包扎的紗布在昏暗光線下白得刺眼。
溫以夏動了動發(fā)僵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截弦。冰涼的金屬貼著掌心,帶著路景熙指尖殘留的、絕望的溫度。他喉結(jié)滾動,聲音因疼痛和脫水而沙啞:“路景熙?!?
角落的身影猛地一顫,沒有抬頭。
“看著我?!睖匾韵牡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路景熙的肩膀繃得更緊,過了仿佛一個(gè)世紀(jì)那么久,他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雨水和未干的淚痕在他蒼白的臉上留下狼狽的痕跡,眼下的傷疤更顯猙獰,那雙總是燃燒著桀驁或冰冷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空洞和深不見底的疲憊,像被暴風(fēng)雨徹底摧毀的森林。
他避開溫以夏的視線,目光落在對方染血的肩膀和破碎的襯衫上,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擠出幾個(gè)破碎的音節(jié):“…對不起?!?
不是為他自己滿身的傷,而是為溫以夏肩上那道為他擋下的、撕裂的傷口,為那把被血染污的黑傘,為將溫以夏拖入這片他掙扎不出的泥沼。
“不需要?!睖匾韵拇驍嗨?,語氣斬釘截鐵。他攤開掌心,露出那截?cái)嘞遥盀槭裁唇o我這個(gè)?”
路景熙的目光膠著在那截弦上,仿佛那是連接他殘存意識的唯一繩索。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溫以夏以為他不會回答。
“…是舊的?!彼K于開口,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唯一…沒斷的。” 他頓了頓,眼神飄向窩棚外依舊灰蒙的天空,帶著一種近乎虛無的迷茫,“…沒什么用了?!?
沒什么用了。像他破舊的吉他,像他破碎的生活,像他這個(gè)人。
溫以夏的心像是被那截冰冷的弦狠狠勒緊。他攥緊了掌心,讓那點(diǎn)銹跡硌著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感。他撐著鐵皮墻,忍著肩上的劇痛,挪到路景熙身邊,和他并肩靠在冰冷潮濕的角落。
“拿著。”他將那截弦塞回路景熙冰冷的手心,然后用力握住他試圖抽回的手。路景熙的手在劇烈地顫抖,冰冷得沒有一絲活氣。溫以夏的手也因失血而冰涼,但掌心帶著一種奇異的、微弱的暖意。
“聽著,”溫以夏直視著路景熙空洞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鑿刻,“路建國打你,不是你的錯(cuò)。欠的債,不是你該背的。你躲起來,他們只會變本加厲?!?
路景熙的眼神劇烈波動,痛苦、憤怒、絕望交織翻涌。他猛地想抽回手:“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溫以夏第一次拔高了聲音,帶著一種壓抑許久的、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怒意,手上力道更緊,幾乎捏疼了對方,“我不懂他為什么打你!但我懂什么叫犯罪!我懂什么叫沉默的幫兇!我更懂什么叫‘沒用’!” 他指著自己肩上的傷,指著路景熙滿身的淤青,“看看!我們坐在這里,像兩只被淋透的、快凍死的野狗!這就是你想要的‘沒用’?!”
劇烈的情緒牽動了傷口,溫以夏疼得倒抽一口冷氣,額上滲出冷汗,但目光依舊死死鎖著路景熙。
路景熙被他眼中的灼熱和肩頭刺目的紅燙得瑟縮了一下。那層空洞的殼,似乎被這激烈的質(zhì)問砸開了一絲裂縫。他低下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他的手臟污冰冷,溫以夏的手蒼白染血,卻固執(zhí)地傳遞著一點(diǎn)微弱的暖。
“那…能怎么辦?”他喃喃著,聲音輕得像囈語,帶著濃重的鼻音,“報(bào)警?警察只會說家務(wù)事管不了…告訴老師?李國強(qiáng)巴不得我退學(xué)…龍哥的人…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 絕望像沉重的冰水,重新將他淹沒。
溫以夏感覺到他手指細(xì)微的顫抖,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助。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疼痛和翻涌的情緒:“一個(gè)人不行,就兩個(gè)人。兩個(gè)人不行…”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窩棚外漸漸亮起來的天光,“…就找更多的人。”
天色徹底放亮?xí)r,雨停了??諝饫飶浡┯隂_刷后的清新和涼意,掩蓋了窩棚里的狼狽。
溫以夏的手機(jī)早已因浸水關(guān)機(jī)。他艱難地脫下身上那件破碎染血的白襯衫,換上從書包里拿出的備用校服外套,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勉強(qiáng)遮住里面被血和雨水浸透的T恤和肩上的紗布。路景熙也默默穿上了他那件濕冷、沾著泥污的灰色連帽衫,將滿身傷痕藏進(jìn)布料下。
走出窩棚,雨后初霽的陽光有些刺眼。兩人都沉默著,一前一后走在積水的巷道里,像從一場噩夢中剛剛蘇醒,腳步虛浮。
回到筒子樓302,屋內(nèi)一片狼藉依舊,但路建國早已不知去向。路景熙看著滿地狼藉,眼神麻木。溫以夏則快速掃視了一圈,目光落在角落里一個(gè)歪倒的相框上。照片里是一個(gè)笑容溫婉的年輕女人,抱著一個(gè)三四歲、眉眼與路景熙有幾分相似的男孩。照片被撕掉了一半,只剩下女人和孩子。
路景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身體瞬間僵硬,猛地沖過去將相框緊緊抱在懷里,背對著溫以夏,肩膀微微抖動。
溫以夏沒有追問。他只是默默地開始收拾地上相對干凈的、還能用的東西——幾本泡濕的書,一個(gè)摔裂了屏幕的舊手機(jī)。
“別碰!”路景熙突然轉(zhuǎn)身,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神經(jīng)質(zhì)的緊張。他奪過溫以夏手里的舊手機(jī),像護(hù)著什么珍寶,迅速塞進(jìn)自己口袋。
溫以夏看著他通紅的眼眶和強(qiáng)撐的防備,收回了手:“能開機(jī)嗎?”
路景熙沒回答,只是死死攥著口袋。
“用我的?!睖匾韵膹姆浪锬贸鲎约耗莻€(gè)昂貴的、邊緣磕碰了一點(diǎn)的手機(jī),遞給路景熙,“打給張明,或者…你覺得能信任的人。”
路景熙看著那部光潔如新的手機(jī),又看看溫以夏蒼白卻堅(jiān)定的臉,眼神掙扎。最終,他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顫抖著接過手機(jī),按下了黃毛張明的號碼。
電話幾乎是秒接。
“喂?!路哥?!臥槽!你他媽跑哪去了?!急死老子了!”張明的大嗓門立刻炸響,帶著真切的焦急,“綠毛被打得不輕,在醫(yī)院躺著呢!刀疤強(qiáng)那幫雜碎放話,說今天再見不到錢,就要去學(xué)校堵你!還有…昨晚你家動靜那么大,隔壁王嬸都報(bào)警了!警察來轉(zhuǎn)了一圈,沒見著你人,又走了!”
路景熙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難看。
“張明,”溫以夏忽然靠近手機(jī),冷靜地開口,“我是溫以夏?!?
電話那頭靜了一秒,隨即是張明難以置信的怪叫:“臥槽?!溫…溫學(xué)霸?!你怎么…路哥他…”
“路景熙現(xiàn)在和我在一起,他沒事。”溫以夏打斷他,“聽我說,現(xiàn)在需要你幫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