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球砸在籃板上的悶響像面破鼓。
祝安第十次投籃失敗，手腕上的平安結在寒風里晃蕩。
“手腕壓下去！”周暢突然把冰可樂貼他后頸，“跟個小姑娘似的抖什么？”
祝安被冰得原地彈起，可樂罐“哐當”砸在陳薇腳邊。
“謀殺啊周大少！”陳薇捏著嗓子尖叫，“林嘉怡不要的易拉罐也別亂扔啊！”
全場死寂。
周暢盯著滾到林嘉怡高跟鞋邊的可樂罐，突然笑了：“瑞士滑雪？她跟你說的？”
祝安看著周暢捏癟的易拉罐，突然發(fā)現(xiàn)那截紅繩不知何時纏住了自己扣籃的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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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像裹著冰碴子的砂紙，刮過空曠的籃球場，吹得光禿禿的梧桐枝丫鬼哭狼嚎。雪化后的地面濕漉漉、黑乎乎，殘留著泥濘的腳印和鏟雪堆成的、臟兮兮的小丘。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自習，操場上人不多，只有幾個不怕冷的男生在另一頭半場斗牛，呼喝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靠近器材室這邊的半場，氣氛卻沉得能擰出水。
“砰！”
籃球再一次狠狠砸在冰冷的籃板下沿，發(fā)出一聲沉悶得令人牙酸的鈍響，像一面蒙了厚厚灰塵的破鼓被勉強敲響?；@球無力地彈跳了幾下，滾到場邊一個積著黑水的小坑里，不動了。
祝安站在原地，微微弓著背，大口喘著氣，白色的霧氣在冰冷的空氣里一團團散開。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浸濕，黏在泛紅的額角。他盯著那個滾進泥水坑的籃球，眼神有些空茫。左手腕上，那根新舊交織的紅繩，那個歪歪扭扭的平安結，隨著他急促的呼吸在寒風里小幅度地晃蕩著，像一只掙扎的、飛不起來的小鳥。
第十次了。
從站定在這個罰球線位置開始，十次出手，無一命中。不是砸框就是離譜的三不沾。每一次籃球脫手，手腕都像不受控制地發(fā)軟、發(fā)僵，那個小小的平安結在眼前晃啊晃，晃得他心煩意亂。林嘉怡那句輕飄飄的“傳錯球”、“可惜了瑞士滑雪”，像魔咒一樣箍在腦子里，越箍越緊。
謝語棠和陳薇抱著剛從小賣部買的熱奶茶，縮在看臺背風的第一排。冷硬的塑料座椅凍得人屁股發(fā)麻。陳薇吸溜著滾燙的奶茶，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鎖死在祝安身上。
“完了完了，”她湊到謝語棠耳邊，聲音帶著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祝安同志這是被林孔雀下了降頭吧？瞧那手腕抖的，趕上食堂王師傅顛勺了！再投下去，籃筐都得被他砸歪！”她模仿著祝安投籃時僵硬的動作，肩膀一聳一聳，差點把奶茶潑出來。
謝語棠沒說話，只是把奶茶杯捂得更緊了些，汲取著那點微弱的熱量。她的目光落在祝安的手腕上，看著那個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單薄的平安結。昨天在美術教室的暖氣片旁，她笨拙地打著結時，他垂著眼安靜看著的樣子，和此刻場中這個被挫敗感籠罩、動作僵硬的少年，重疊又分離?？诖锏谋『商羌垼恢讣鉄o意識地捏得沙沙作響。
就在這時，一道高大的身影裹挾著一陣寒氣，像座移動的冰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祝安身后。是周暢。他不知何時來的，穿著一件挺括的黑色長款羽絨服，拉鏈敞著，露出里面深灰色的衛(wèi)衣。他沒看滾在泥水里的球，目光像冰冷的探針，釘在祝安微微發(fā)抖的手腕上。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了幾度。
周暢突然動了。他手里拎著的那罐剛打開的、冒著絲絲寒氣的冰鎮(zhèn)可樂，毫無預兆地、快如閃電般，直接貼上了祝安毫無防備的后頸！
“嘶——?。?！”
一聲短促尖銳的倒抽冷氣聲，帶著被冰到的極致痛苦，猛地從祝安喉嚨里迸發(fā)出來！他整個人像被通了高壓電，原地一個激靈，幾乎是彈射般地猛地向前跳了一大步！
“哐當——！”
那罐冰涼刺骨的可樂，伴隨著他劇烈的動作，脫手飛了出去，在空中劃過一道冒著寒氣的弧線，不偏不倚，帶著巨大的聲響，狠狠砸在……正貓著腰、試圖從看臺邊緣溜過去撿自己掉落的發(fā)圈的陳薇腳邊！
冰涼的褐色液體和泡沫瞬間炸開，濺了陳薇嶄新的雪地靴一腳！
“啊——！??！”
陳薇的尖叫劃破籃球場的冷寂，比剛才祝安的抽氣聲高了八個度！她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蹦起來，看著自己靴子上的污漬，氣得臉都紅了。她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肇事者周暢，捏著嗓子，用她能發(fā)出的最尖利、最夸張的調子，把醞釀了一下午的怨氣全吼了出來：
“周暢！你謀殺??？！！”聲音在空曠的球場回蕩，“有錢了不起?。?！林嘉怡不要的破易拉罐也別往人腳底下亂扔啊！砸壞了我的限量版雪地靴你賠得起嗎？！晦氣！”
最后兩個字，她幾乎是吼破了音。
整個籃球場，包括另一頭半場斗牛的幾個人，所有的聲音——風聲、球聲、呼喝聲——都在這一嗓子之后，徹底消失了。
死寂。
絕對的、落針可聞的死寂。
寒風卷起地上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掠過。所有人的目光，像聚光燈一樣，齊刷刷地聚焦在風暴中心的三個人身上：驚魂未定、后頸還殘留著刺骨冰涼的祝安；一臉怒容、靴子遭殃的陳薇；以及，那個被陳薇指著鼻子吼了“林嘉怡不要的破易拉罐”的周暢。
周暢的表情，在陳薇那句“林嘉怡不要的”出口的瞬間，就徹底冷了下來。那是一種凍結般的冰冷，比剛才貼祝安后頸的可樂溫度還要低。他微微瞇起眼，目光從氣得跳腳的陳薇臉上，緩緩移開，越過僵立的祝安，最終，精準地落在了籃球場入口處。
那里，林嘉怡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她裹著那件標志性的銀灰色皮草，像只矜貴的雪狐，正抱著手臂，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場鬧劇。陽光落在她精致的妝容上，紅唇微微彎著，帶著一絲看好戲的玩味。
周暢的目光在林嘉怡臉上停頓了足有三秒。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審視和冰冷的穿透力。然后，他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個絕對稱不上是笑容的表情，那弧度里充滿了冰冷的嘲諷。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還僵在原地、臉色發(fā)白的祝安，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了寂靜的球場，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荒謬：
“瑞士滑雪？”
他重復著這四個字，尾音微微上揚，像在品味一個極其可笑的笑話。他抬腳，慢悠悠地走向那個滾落在地、還在微微冒著氣泡的可樂罐。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隨著他。林嘉怡臉上的玩味笑容，在周暢吐出那四個字時，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恢復，只是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快的不自在。
周暢在可樂罐前站定。黑色的羽絨服下擺掃過冰冷的地面。他沒有彎腰，只是抬起穿著昂貴球鞋的腳，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視下，毫不留情地、重重地踩了下去！
“咔嚓——噗嗤！”
鋁制易拉罐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瞬間被踩得徹底變形、干癟！殘余的褐色液體和泡沫從裂口處汩汩涌出，迅速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大片深色的、骯臟的污跡。
“她跟你說的？”周暢踩在干癟的易拉罐上，鞋底還碾了碾，發(fā)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目光卻依舊鎖著祝安，問得輕描淡寫，卻又重若千鈞。
祝安站在罰球線上，寒風卷著周暢的話，像冰錐一樣扎進耳朵里。他看著那個被周暢踩在腳下、徹底碾扁的可樂罐，看著那灘迅速擴散的污跡，一股冰冷的麻木感從腳底蔓延上來。林嘉怡那句“他答應我的……陪我去瑞士滑雪”言猶在耳，此刻卻在周暢的腳下和這聲冰冷的質問中，變得無比諷刺和廉價。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摸一摸手腕上那個平安結，仿佛那點粗糙的觸感能帶來一絲微弱的支撐。
就在手指即將觸碰到紅繩的瞬間，他猛地僵住了。
目光順著抬起的手腕向下——
他的食指上，不知何時，竟然纏繞著一小截紅色的毛線！
是那根紅繩！
接口處那段新續(xù)上的、顏色稍鮮亮的毛線！大概是剛才被冰可樂刺激得彈跳時，慌亂中纏繞了上去！細細的紅色絲線，此刻正緊緊地、帶著點勒痕地纏在他扣籃的手指上！那歪歪扭扭的平安結，就垂在指關節(jié)旁邊，隨著他手指的僵硬，微微晃動著。
像個無聲的嘲笑。
嘲笑他球投不進。
嘲笑他被林嘉怡輕易挑撥。
嘲笑他手腕上系著的這點微弱的念想，此刻竟成了最狼狽的束縛。
祝安盯著那截纏繞在手指上的紅繩，盯著那個小小的、笨拙的平安結。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憤怒、難堪、自嘲和某種更深沉悲哀的情緒，如同被周暢踩爆的可樂泡沫，猛地從心底炸開，瞬間淹沒了他。
籃球場的死寂被寒風撕扯著。周暢踩著干癟的易拉罐，像踩著一個微不足道的謊言。林嘉怡站在場邊，皮草領口簇擁著她看不出情緒的臉。陳薇還在心疼她的靴子，嘴里碎碎念著“我的限量版啊”。
謝語棠坐在冰冷的看臺上，手里的奶茶早已涼透。她看著祝安僵立在寒風中的背影，看著他抬起的手腕上，那截紅繩像命運的惡作劇般纏繞在他的手指上。那個她笨拙打下的平安結，此刻在慘淡的天光下，顯得如此脆弱和不合時宜。
她下意識地摸向口袋。指尖觸碰到那顆僅剩的薄荷糖，塑料糖紙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清涼微甜的滋味似乎還殘留在舌尖，但此刻，心口堵著的，只有一片冰涼而沉重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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