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汪藏海又出現(xiàn)了,臉上看不出啥,就是眉頭鎖得更緊。他沒廢話,直接帶她去了枕溪居深處一間更僻靜的小書房。
這兒比主書房小,更私密,一股子舊書和藥材混在一起的味兒。
“今天,先認藥?!蓖舨睾W叩揭粡埓笞咸茨景盖埃厦嬲R齊擺著好些奇形怪狀的草藥標本、小銅秤、藥碾子,還有幾卷發(fā)黃的古書?!澳闵碜犹厥?,懂藥性,是保命的第一步,也是弄懂很多事的根子?!?/p>
他拿起一根干巴巴、像蘭草但葉子邊兒帶著暗紅鋸齒紋的東西:“‘血紋蘭’,長在古墓最陰的角落,性子寒帶毒,能麻筋,吃多了能讓人見鬼??梢桥渖稀钻柹啊泻停褪琼敽玫闹雇窗采袼??!彼v得又清楚又深,從草長啥樣、長哪兒、啥藥性、怎么炮制,到跟啥藥犯沖、會起啥反應,掰開了揉碎了說。懂的東西多得嚇人,透著股看透天地的聰明勁兒。
張昭月聽得賊認真。
怪的是,那些陌生的藥名、復雜的道理鉆進腦子,竟有種說不出的熟稔感。好像這些玩意兒不是新學的,是蓋了灰的老物件,現(xiàn)在被擦亮了,露出點模糊影子。尤其是當汪藏海說到某些藥能凈化、調(diào)和、甚至壓住陰邪之氣時,她心里頭就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強烈的共鳴,還有……特別想弄明白的沖動。
“試試這個?!蓖舨睾_f給她個小藥碾子,里頭有幾片暗紅色的干花瓣,“‘離魂花’瓣兒,碾成細粉,摸摸它,聞聞味兒。”
昭月接過藥杵。指尖剛碰到花瓣,一絲帶著甜膩香氣的涼意就順著手爬上來了,讓她精神一振,緊跟著又有點暈乎乎的。她屏住氣,小心地碾。粉越細,那甜香味兒越濃越怪,勾得人魂兒都像要飄出去。
“感覺到了?”汪藏??粗磻?,“它既能叫醒迷糊的腦子,也能勾走魂兒,所以叫‘離魂’。關(guān)鍵看用多少,跟啥配?!彼帜罅艘恍〈殂y閃閃的粉末加進碾子里,“這是‘星塵砂’,從隕玉邊上的礦里弄的,性子烈得像火,能鎮(zhèn)魂安神。你再瞧瞧?!?/p>
昭月接著碾。兩種粉一混,那股子勾人的甜香居然淡了,變成一股清清涼涼的草木味兒,剛才那暈乎勁兒也沒了。
“真神了……”她忍不住小聲驚嘆,眼睛發(fā)亮,“相生相克,千變?nèi)f化……”
汪藏海看著她眼里的光,看著她對藥性變化那股子天生的敏銳勁兒,尤其是對“星塵砂”這種能凈化能量的東西反應特別準,深不見底的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一絲震動和……了然。這印證了他的猜想——她失憶前那考古的底子,恐怕不簡單。她對古墓、對這些特殊玩意的理解,早就刻在骨子里了。這天賦,正是他計劃里缺不得的那塊拼圖。
“嗯?!彼⑽Ⅻc了下頭,難得地透出點贊許,“記住這感覺。認藥,就是摸清萬物的脾氣,用好的,躲壞的。對你……尤其要緊?!弊詈笠痪?,話里有話。
接下來的幾天,張昭月的生活被學習塞得滿滿當當。汪藏海成了嚴師,真不藏私。
上午是看得人頭暈眼花的風水堪輿和機關(guān)圖。那些星星定位、山水走勢、奇門遁甲,一開始昭月看得兩眼發(fā)直,可當她試著把這些彎彎繞繞的線跟腦子里的古墓印象,魯王宮的陰森、塔木陀的悶熱潮濕什么的對上號時,居然能摸到點門道,學得比一般人快多了。
下午就泡在藥香里。
汪藏海教法特別,不光講,還讓她親手摸、聞、甚至沾一點點嘗,體會最細微的藥性變化。他對藥理的掌握簡直出神入化,失傳的古方隨口就來,用藥更是天馬行空。昭月像塊干海綿,拼命吸著。
她對那些能凈化、調(diào)和藥性的東西感覺越來越準,有時候光憑直覺就能對古方提出更好的搭配法子,讓汪藏海眼里的贊賞藏都藏不住。
可枕溪居表面的安靜底下,暗涌一直沒停過。汪藏海待在書房處理“家事”的時間越來越長。
偶爾,昭月路過那緊閉的門,能聽見里面壓著嗓子的爭吵,或者汪藏海冷得像冰碴子的命令。
阿成跑得更勤了,臉色一次比一次難看。
這天快黑的時候,昭月正在小書房里對著古書,認一種叫“蝕骨藤”的劇毒藤蔓圖。窗外傳來壓低的說話聲,是阿成在跟汪藏海匯報。
“……巴乃那邊準信兒,張家古樓入口的‘密洛陀’動靜大得邪乎,怕是有東西要出來了。張家自己人好像也吵吵起來了,張起靈……人找不著了……還有,族老那頭,三爺和七爺私下跟‘那邊’搭上了,動靜不小,像是在拉幫結(jié)伙……”
汪藏海的聲音聽不出火氣,就淡淡一句:“盯著。巴乃的事……快到時候了。至于那幾個老棺材瓤子……讓他們蹦跶。蹦得越高,摔得越慘。”那話里的寒氣,讓窗里的昭月指尖一涼。
巴乃?張家古樓?張起靈?這幾個名字像冰疙瘩砸進心湖。她想起塔木陀那個沉默得像山、眼神卻讓她心尖兒發(fā)顫的身影。汪藏?!苍诙⒅莾海克f的“快到時候了”是啥意思?
疑問像藤蔓纏上來。她強迫自己把眼神拉回“蝕骨藤”圖上,可那線條好像都扭起來了。她知道,自己學的這些,不光是為了自保和弄明白事,更是被卷進了汪藏海那個又大又危險的計劃里。而張家古樓……看著就是下一個暴風眼。
夜深了,靜得嚇人。
張昭月沒回屋睡,一個人留在小書房。桌上攤著白天汪藏海講安神方子的筆記,旁邊是各種藥材罐子。她想著他眉間化不開的疲憊,想著他袖口那抹刺眼的暗紅。
一股勁兒頂著她。
她小心地挑了幾味藥:能靜心的“玉露草”,調(diào)和陰陽的“月見花籽”,養(yǎng)心的“茯苓霜”……最后,鬼使神差地,憑著白天那股子奇異的直覺,她又捻了一小撮汪藏海給她看過的、帶著微弱凈化能量的“星塵砂”粉,加了一點進去。
她動作有點笨拙,但特別認真,照著記下的法子,細細地磨、調(diào)、隔著溫水慢慢煮。
一股淡淡的、讓人心安的暖香飄了出來,跟汪藏海平時那股冷冽藥香不一樣,多了點柔和的暖意。
藥熬好了,濾干凈,倒進一只小白瓷碗里。她端著碗,放輕腳步走到汪藏海那間亮著燈的主書房門口。
輕輕敲了敲門。
“進?!崩锩?zhèn)鱽硗舨睾е胍獾穆曇簟?/p>
張昭月推門進去。汪藏海正埋在一堆古書和星圖里,眉頭擰著,燭光映著他冷硬的側(cè)臉。他抬起頭,看見是她,眼里掠過一絲意外,目光隨即落到她手里的小白瓷碗上。
“藏海,”昭月走到書案邊,把碗輕輕放下,聲音有點緊,帶著點期待,“看你……挺累的。我……我試著弄了點安神的藥,也不知道弄沒弄對……”她有點不敢看他眼睛,就盯著碗里冒的熱氣。
汪藏海的目光從她臉上移到那碗藥上。他沒說話,也沒立刻端。書房里靜悄悄的,只有蠟燭芯偶爾“噼啪”響一下。
昭月心里打鼓,覺得自己可能弄錯了,或者藥配壞了。
正想著,汪藏海慢慢伸出手,端起了碗。他沒喝,湊近聞了聞那帶著她氣息的藥香。清冽里透著暖,還混著那絲極淡卻準得要命的“星塵砂”能量——這可不是他白天教她加的。
他抬起眼,深不見底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那眼神復雜得很,有審視,有探究,更深的地方,翻涌著一種昭月看不懂的、滾燙的東西。
那滾燙底下,是驚訝,是震動,是冰封幾百年的心湖被猛地砸開一個口子,是看著黑暗里倔強冒出點綠芽時的……動容。
他沒說話,就端著那碗藥,靜靜地看著她。燭火在他眼睛里跳,把那份沉沉的動容和她忐忑的期待,無聲地攪在這深夜的書房里。
窗外,是黑沉沉的江南夜。
窗內(nèi),有種新的東西,跟那藥香似的,悄悄地漫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