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潑了墨。
白日里河畔的血腥、人群的喧囂、還有那幾乎將靈魂撕裂的冰冷記憶,終于被濃重的夜色暫時(shí)壓了下去。
“有間客?!毕萑氤了?,只有走廊盡頭那間房的窗縫里,還漏出一線昏黃微弱的光,像黑暗中一只疲憊睜著的眼。
蘇硯仰面躺在硬板床上,盯著天花板上被老舊燈泡映出的模糊光斑。
身體是累的,骨頭縫里都透著虛脫后的酸軟,但腦子里卻像是被塞進(jìn)了一臺壞掉的放映機(jī),那些破碎的畫面——被踩扁的鐵皮盒、暴雨中消失的小手、還有江照那跑調(diào)的童謠和捂在她眼睛上溫?zé)岬恼菩摹皇芸刂频貋y閃。
她煩躁地翻了個(gè)身,把臉埋進(jìn)帶著淡淡皂角味的枕頭里。
隔壁房間隱約傳來曹嚴(yán)華震天響的呼嚕,樓下似乎還有紅砂搖著扇子看午夜劇的微弱電視聲。
這些屬于“活人”的噪音,反而讓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松弛了一點(diǎn)點(diǎn)。
就在她意識開始模糊,即將被疲憊拽入昏沉的時(shí)候——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被忽略的聲響。
是門鎖被小心翼翼擰開的聲音。
蘇硯幾乎是瞬間睜開了眼!黑暗中,她的瞳孔猛地收縮,身體本能地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
白天被追殺的記憶碎片瞬間回閃!她屏住呼吸,一只手悄無聲息地探向枕頭底下——那里藏著一把用來拆快遞的、刃口鋒利的小刀。
門被推開一條縫,沒有光線泄入,只有走廊更深的黑暗。
一個(gè)極其嬌小的、模糊的輪廓,像只受驚的小動物,悄無聲息地溜了進(jìn)來。動作輕盈得幾乎沒有聲音。
不是滅口者。
蘇硯緊繃的神經(jīng)松懈了一絲,但警惕未消。她瞇起眼,借著窗外透進(jìn)來的微弱月光,看清了來人。
是木代。
她穿著單薄的白色練功服,赤著腳,懷里緊緊抱著一個(gè)…枕頭?她像只警惕的貓,飛快地掃視了一下黑暗的房間,目光落在床上蘇硯模糊的身影上時(shí),似乎停頓了一下,然后,她做出了一個(gè)讓蘇硯完全意想不到的舉動。
她沒有靠近床鋪,也沒有說話。
而是抱著她的枕頭,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尾靠墻的地板上,找了個(gè)離床不遠(yuǎn)不近的角落。然后,她像只找到安全洞穴的小獸,慢慢、慢慢地蜷縮了下去。她把枕頭放在地上,整個(gè)人側(cè)躺著,蜷成一團(tuán),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臉朝著床的方向。
她就那么安靜地蜷在那里,一動不動。黑暗里,只能聽到她極其細(xì)微、綿長的呼吸聲。
仿佛她只是來借塊地方睡覺的流浪貓。
蘇硯:“……”
她捏著刀柄的手指松開了。
一股極其荒謬又夾雜著些許無奈的情緒涌了上來。這姑娘…什么毛病?
“喂?!碧K硯終于忍不住,壓低了聲音開口,帶著濃重的睡意和一絲被打擾的不爽,“你跑我這兒來…打地鋪?”
黑暗中,木代的身體似乎幾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她沒抬頭,也沒回答。
只是把臉往枕頭里埋得更深了些,只露出半個(gè)后腦勺對著蘇硯的方向。
過了一會兒,一個(gè)細(xì)細(xì)的、帶著點(diǎn)怯意和鼻音的聲音,像蚊子哼哼似的飄了過來:
“…這里…有檀香…安心?!?/p>
檀香?
蘇硯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嗅了嗅空氣。
除了老房子固有的木頭和灰塵味,還有一絲若有似無的…確實(shí)是檀香。是她常年修復(fù)古物,手上沾染的、早已習(xí)慣到忽略不計(jì)的淡淡氣息。
這姑娘鼻子屬狗的?這都能聞出來?
“地上涼。”蘇硯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重新躺了回去,翻了個(gè)身背對著她。愛睡地板就睡吧,凍感冒了活該。她閉上眼,試圖重新找回睡意。
房間里再次陷入寂靜。只有窗外偶爾路過的車燈,在墻壁上投下短暫的光影。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蘇硯的意識再次沉浮于昏睡邊緣時(shí),她感覺到床尾方向傳來一陣極其細(xì)微的窸窣聲。不是木代翻身,更像是什么小動物在小心翼翼地靠近。
蘇硯沒睜眼,但身體本能地又繃緊了一瞬。
那窸窣聲在床邊停住了。
幾秒鐘后,一只微涼的小手,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輕地、輕輕地碰了碰蘇硯垂在床邊的手腕。
蘇硯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
那只小手立刻像受驚般縮了回去。
又過了幾秒,那只小手再次伸了過來。這一次,它沒有觸碰蘇硯,而是飛快地在蘇硯手邊的床單上,放下了什么東西。
然后,那窸窣聲又飛快地縮回了床尾的角落。
蘇硯等了幾秒,確定沒動靜了,才慢慢睜開眼。她微微側(cè)過頭,借著窗外微弱的光線,看向自己手邊的床單。
那里,安靜地躺著一顆糖。
不是江照那種花里胡哨的“陽光炸彈糖”,而是一顆最普通不過的、裹著白色糖紙的圓柱形奶糖。糖紙?jiān)诨璋倒饩€下泛著柔和的微光。
蘇硯的目光在那顆奶糖上停留了幾秒,又緩緩移向床尾角落那個(gè)蜷縮的、小小的身影。
跟江照學(xué)什么不好,學(xué)這些…甜的…
黑暗中,木代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呼吸均勻綿長,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蘇硯盯著那個(gè)蜷縮的身影看了很久。
白天河堤上,木代也是這樣,怯生生地躲在她身后,抱著她的胳膊,仿佛她是唯一的庇護(hù)所。
而現(xiàn)在,她又像個(gè)無家可歸的小動物,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只因?yàn)檫@里有一絲讓她覺得“安心”的檀香味。
一股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混雜著煩躁、無奈,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被這種純粹依賴所觸動的心軟,悄然彌漫開來。
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動作有些僵硬地掀開自己身上蓋著的薄毯一角。她沒看床尾,只是憑著感覺,用力一揚(yáng)手——
那帶著她體溫的薄毯,像一片云,輕飄飄地落了下去,精準(zhǔn)地覆蓋在了床尾角落那個(gè)蜷縮的身影上。
黑暗中,蜷縮著的木代,身體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她把臉更深地埋進(jìn)枕頭里,裹緊了身上突然多出來的、帶著溫暖氣息的毯子。毯子邊緣似乎還殘留著蘇硯身上那股淡淡的檀香和…一絲干凈的皂角味。
角落里,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滿足般的細(xì)小嘆息。
蘇硯重新閉上眼,翻了個(gè)身,背對著床尾的方向。這一次,她似乎真的有點(diǎn)困了。
只是意識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她仿佛聽到一聲極輕極輕的囈語,從角落的方向飄來,模糊不清,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冰冷的篤定:
“…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