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yī)務室的空調發(fā)出輕微的嗡鳴。虞清墨坐在診療床邊,看著周祝顏像只忙碌的小蜜蜂般在藥柜前轉來轉去。
"張醫(yī)生,繃帶是放在這里嗎?"
"這個噴霧過期了嗎?"
"冰袋要不要包毛巾啊?"
隊醫(yī)張醫(yī)生推了推眼鏡,好笑地看著周祝顏:"你比病人還緊張。"
虞清墨默默把左手腕擱在治療巾上。那里的皮膚比周圍更白些,隱約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張醫(yī)生觸診時,她咬住了口腔內側的軟肉。
"肌腱輕微炎癥。"張醫(yī)生下了判斷,"最近反手使用過度?"
"上周每天多練了兩小時反手擰拉。"虞清墨如實回答。她沒說的是,那是在得知被省隊特招后,為了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名額。
周祝顏倒吸一口氣:"兩小時?!你瘋啦?反手發(fā)力練習最多四十分鐘就會......"
"就會導致尺側腕屈肌勞損。"虞清墨平靜地接話,"我知道。"
"知道還練?"周祝顏瞪圓了眼睛,像只受驚的鹿。
虞清墨移開視線。她沒法解釋那種如影隨形的焦慮——父親書房里陳列的獎杯,母親每天早上的體能訓練表,還有教練們永遠帶著評估意味的目光。不完美的表現(xiàn)意味著不被需要,這是她五歲握拍以來就明白的道理。
"先冰敷二十分鐘。"張醫(yī)生遞來冰袋,"這兩天禁止反手發(fā)力訓練,每天三次外用藥膏。"
周祝顏搶先接過冰袋,輕輕按在虞清墨手腕上。突如其來的涼意讓虞清墨手指一顫。
"疼嗎?"周祝顏立刻緊張起來。
"不。"虞清墨搖頭。其實冰袋壓到了某個敏感點,但疼痛對她而言就像呼吸一樣平常。
走廊傳來腳步聲,林教練推門而入:"情況怎么樣?"
"需要休息兩天。"張醫(yī)生說,"這孩子手腕的舊傷不少。"
林教練的眉頭擰成結:"今天下午的隊內賽你別參加了。周祝顏,你負責監(jiān)督她休息。"
"保證完成任務!"周祝顏挺直腰板,冰袋隨著動作歪斜,虞清墨及時用右手扶住。
等教練和隊醫(yī)都離開后,醫(yī)務室陷入短暫的安靜。窗外的蟬鳴聲忽然清晰起來,七月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畫出金色條紋。
"其實你不用陪我。"虞清墨說。
周祝顏晃著雙腿,球鞋后跟磕在床沿上發(fā)出噠噠聲:"林教練說了,這是我的任務。"
"我可以自己冰敷。"
"那多無聊啊。"周祝顏突然湊近,近到虞清墨能聞到她身上檸檬味沐浴露的氣息,"喂,你知道剛才那場球你贏在哪里嗎?"
虞清墨微微后仰:"落點控制。"
"錯!"周祝顏豎起食指,"是節(jié)奏差。你總在我想加速的時候突然放慢,等我習慣慢節(jié)奏又突然快攻。"她撇撇嘴,"狡猾得很。"
虞清墨眼底閃過一絲訝異。能看穿她戰(zhàn)術意圖的人不多,更何況是在賽后這么短時間內。
"下次我會注意。"周祝顏突然正經(jīng)起來,"你的反手斜線其實有規(guī)律,第三板喜歡變直線。"
這次虞清墨真的驚訝了。那個習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
"你怎么......"
"我看了你所有比賽錄像。"周祝顏咧嘴一笑,"從全國少年賽到省運會,連你十二歲參加少兒組的都有。"
虞清墨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袋上敲了敲。被這樣全面研究的感覺既陌生又微妙,像是突然被人用放大鏡觀察。
"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的目標啊。"周祝顏說得理所當然,"教練說想成為頂尖選手,就要研究頂尖對手。"
目標。這個詞在虞清墨心里激起細小漣漪。從來都是別人把她當作要超越的目標,還沒有人如此坦率地說出口。
冰敷結束,周祝顏堅持要幫虞清墨纏繃帶。她的動作意外地熟練,繃帶纏繞的松緊度恰到好處。
"我媽媽是護士。"察覺到虞清墨的疑惑,周祝顏解釋道,"從小看她給病人包扎,看都看會了。"
"你家人支持你打球?"
"一開始反對得要命。"周祝顏打了個漂亮的結,"我爸說打球沒出息,直到我拿了第一個全國冠軍,他才閉嘴。"她眨眨眼,"你爸媽肯定很支持吧?聽說你爸爸是......"
"時間到了。"虞清墨突然站起來,"該吃午飯了。"
食堂的喧鬧聲從走廊盡頭傳來。周祝顏愣了一下,隨即小跑著跟上:"等等我!我給你推薦好吃的窗口!"
午餐時間,虞清墨見識到了省隊的"周祝顏效應"。幾乎每個經(jīng)過的隊員都會跟周祝顏打招呼,有人揉她頭發(fā),有人偷她盤里的雞腿,還有個高個子男生故意用方言講笑話,逗得周祝顏噴出一口湯。
"翟屹凡!你找死??!"周祝顏一邊咳嗽一邊抓起紙巾。
那個叫翟屹凡的男生大笑著躲開,目光卻掃過虞清墨:"這就是打贏你的新人?看起來風都能吹跑。"
"人家用左手就能虐你十個來回。"周祝顏反擊,"對吧清墨?"
突然被點名的虞清墨正用筷子仔細挑出青椒絲。她抬頭看了眼翟屹凡——男隊主力,右手橫拍,去年全國錦標賽混雙亞軍。資料自動在腦中浮現(xiàn)。
"有機會切磋。"她平淡地說。
翟屹凡挑眉:"哇哦,高冷款。"
"別理他。"周祝顏湊過來小聲說,"男隊的人都這德行。"她突然夾走虞清墨挑出來的青椒,"挑食不好,營養(yǎng)要均衡。"
虞清墨盯著自己空了的筷子尖,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從來沒人敢從她碗里夾菜,連教練都默認她的飲食偏好。
下午的訓練館少了三分之一隊員——主力們去參加商業(yè)活動了。虞清墨被安排在角落做恢復性訓練,周祝顏則跟著二隊練習多球。
"手腕別用力!"路過的林教練提醒虞清墨,"只做步伐和正手定點。"
虞清墨點頭,心里卻煩躁起來。不能練習反手意味著無法完善她新研究的擰拉技術,而全運會選拔賽只剩三周了。
"虞清墨!"
周祝顏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她小跑過來,臉頰因為運動泛著紅暈:"張醫(yī)生說要換藥了。"
"才兩個小時。"
"醫(yī)囑是兩小時一換。"周祝顏晃了晃手里的藥膏,"走吧,我?guī)湍恪?
更衣室里彌漫著沐浴露和汗水的混合氣味。虞清墨坐在長凳上拆繃帶,周祝顏蹲在她面前,突然倒吸一口氣。
"這......"她盯著虞清墨手腕內側的陳年疤痕,"是舊傷?"
虞清墨迅速把手翻過來,但已經(jīng)晚了。那道三厘米長的白色疤痕橫在尺骨莖突處,像是某種不完美的證明。
"十三歲比賽時被球臺角劃的。"她輕描淡寫地說。
周祝顏的指尖輕輕拂過疤痕,觸感比藥膏還涼:"縫了七針?"
"......八針。"
"疼嗎?"
虞清墨沉默。怎么會不疼呢?那天她咬著毛巾做完清創(chuàng),因為教練說哭會影響呼吸節(jié)奏。但此刻陽光透過更衣室的小窗照在周祝顏的睫毛上,那些記憶突然變得很遙遠。
"習慣了。"她最終說。
周祝顏的動作忽然變得很輕,涂抹藥膏時像在對待什么易碎品。虞清墨想說沒必要,卻被對方下一個問題噎住。
"你喜歡乒乓球嗎?"
虞清墨的手指微微蜷縮。從小到大,人們問她"今天練了多少小時"、"下周目標排名多少",從沒人問這個最簡單的問題。
"不知道。"她誠實地說。
周祝顏抬起頭,眼睛亮得出奇:"我喜歡。特別喜歡。"她一邊纏新繃帶一邊說,"小時候我家樓下有個破球臺,每天放學我都去打,直到天黑得看不見球。我媽說我像著了魔。"
虞清墨注視著她飛揚的眉梢。那種純粹的喜愛太過耀眼,幾乎讓人嫉妒。
"纏好了!"周祝顏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比張醫(yī)生包得還漂亮。"
確實很漂亮——繃帶整齊地交叉纏繞,末端巧妙地收在腕骨下方不影響活動。虞清墨轉了轉手腕,藥膏的涼意滲入皮膚,緩解了深處的灼熱感。
"謝謝。"
周祝顏正把藥膏蓋子擰回去,聞言愣了一下,隨即笑得眼睛彎成月牙:"不客氣,室友。"
室友。這個詞讓虞清墨想起自己還沒整理完的行李。當她回到宿舍時,發(fā)現(xiàn)床鋪已經(jīng)鋪好,行李箱里的物品整齊地擺在柜子里,連球拍都擦干凈放在了專用架上。
"我?guī)湍闶帐傲艘幌隆?周祝顏從后面探出頭,"希望你不介意?你的護腕我都放在左邊抽屜了,按照顏色排列。"
虞清墨站在房間中央,突然不知該把手放在哪里。這種被侵入領地的感覺本該讓她警惕,但周祝顏的笑容太過坦蕩,讓人生不起氣來。
"......謝謝。"
"你今天說了兩次謝謝。"周祝顏跳上自己的床,"破紀錄啦!"
夜幕降臨后,訓練基地安靜下來。虞清墨躺在床上,聽著周祝顏均勻的呼吸聲。月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畫出一道銀線,她盯著那道線,想起父親書房里同樣形狀的球臺邊線。
"清墨......"周祝顏突然在夢中囈語,"反手......太轉......"
虞清墨轉過頭。周祝顏抱著枕頭,嘴角還掛著笑,不知夢見了什么。她的床頭貼滿了照片——領獎臺上的、訓練中的、和家人朋友的。其中一張?zhí)貏e醒目:年幼的周祝顏站在一個簡陋的室外球臺旁,手里拿著明顯過大的球拍,笑容比身后的陽光還燦爛。
虞清墨輕輕起身,從包里取出訓練日記本。在今日總結欄,她停頓許久,最終寫下:
「對手周祝顏,右手直拍快攻結合弧圈。優(yōu)點:爆發(fā)力強,正手連續(xù)性好,比賽氣質佳。缺點:反手穩(wěn)定性不足,節(jié)奏變化時有遲疑。特殊注意:觀察力敏銳?!?/p>
筆尖在紙上懸停片刻,又補充一行:
「幫我整理了行李?!?/p>
合上日記本時,一張紙片從夾頁中飄出——是父親寫給她的訓練計劃表,邊緣已經(jīng)起了毛邊。虞清墨把它重新夾回去,卻在最后一秒停住,轉而塞進了抽屜最底層。
第二天清晨,虞清墨比鬧鐘提前十分鐘醒來。她輕手輕腳地換好訓練服,卻發(fā)現(xiàn)周祝顏的床鋪已經(jīng)空了。
走廊盡頭傳來規(guī)律的擊球聲。虞清墨循聲走去,發(fā)現(xiàn)周祝顏獨自在對墻練習反手擊球。晨光中,她的額發(fā)被汗水浸濕,T恤后背深了一片,顯然已經(jīng)練了很久。
"手腕要內旋!"周祝顏突然說,頭也不回,"張醫(yī)生說你可以觀摩,但不能上手。"
虞清墨靠在門框上:"你幾點起的?"
"五點四十。"周祝顏停下動作,轉身擦了把汗,"我每天加練一小時反手。本來想練兩小時,但教練說會適得其反。"
虞清墨注意到她腳邊攤開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反手技術要點,還有手繪的落點示意圖——正是昨天她們比賽中虞清墨用的幾個關鍵球。
"偷師?"虞清墨挑眉。
"光明正大學習。"周祝顏撿起球,"你反手的摩擦感覺特別足,教教我?"
這個請求如此直接,虞清墨一時語塞。在以前的隊伍里,技術秘訣是要用條件交換的,沒人會這樣坦率地求助。
"手腕傷好了再說。"她最終回答。
周祝顏眼睛一亮:"那就是答應啦?"不等回應,她突然拋來一個橘子,"接著!早餐補給。"
虞清墨下意識用右手接住,橘子還帶著周祝顏掌心的溫度。她慢慢剝開皮,酸甜氣息在清晨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下周有場隊內雙打測試。"周祝顏突然說,"我們組隊吧?"
橘瓣在虞清墨舌尖迸出汁水。左手和右手的組合確實有天然優(yōu)勢,但......
"我雙打經(jīng)驗很少。"
"我多??!"周祝顏拍拍胸口,"少年組拿過三次雙打冠軍呢。你負責控制節(jié)奏,我負責進攻,完美搭配!"
虞清墨看著眼前這個自信滿滿的女孩,想起昨天比賽中那些敏銳的觀察和出其不意的進攻?;蛟S,和一個完全相反的選手搭檔,會看到不一樣的乒乓球?
"......好。"
周祝顏歡呼一聲,沖過來抱住她:"太棒了!我們起個組合名吧?冰與火?光與影?左左右右?"
虞清墨被晃得頭暈,卻沒掙脫。晨光越來越亮,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一個沉靜如深潭,一個躍動如火焰,卻在某一刻完美地重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