弧光雙星

領獎臺的燈光還灼熱地印在視網(wǎng)膜上，虞清墨已經坐在了醫(yī)院走廊的塑料椅上。消毒水的氣味刺鼻而冰冷，與她懷中金牌的溫度形成鮮明對比。沈欽慕從手術室走出來，白大褂上沾著零星的血跡。

"韌帶修復手術很成功。"他摘下口罩，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但至少六個月不能劇烈運動。"

虞清墨握緊金牌："能走路嗎？"

"正常生活沒問題。"沈欽慕猶豫了一下，"但職業(yè)乒乓球......"

他沒說完，但虞清墨已經懂了。周祝顏的職業(yè)生涯，在她們最輝煌的時刻，戛然而止。

"她醒了嗎？"

"麻藥還沒過。"沈欽慕看了看表，"你可以進去等。"

病房里安靜得能聽見點滴聲。周祝顏躺在病床上，右腳打著厚厚的石膏，懸吊在半空。她的臉色蒼白得幾乎與枕頭融為一體，只有心電監(jiān)護儀的波紋證明生命仍在繼續(xù)。

虞清墨輕輕將金牌放在床頭柜上，金屬與塑料碰撞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窗外，城市的燈火漸次亮起，像一片倒懸的星空。她想起領獎臺上周祝顏單腳站立的樣子，那種不顧一切的擁抱幾乎扯掉了她的獎牌掛繩。

"奶奶......"

病床上的呢喃讓虞清墨猛地抬頭。周祝顏的眼睛半睜著，目光渙散，顯然還在麻藥的影響下。

"她沒事。"虞清墨握住周祝顏的手，"剛通過視頻看了領獎儀式。"

這是個善意的謊言。實際上，周奶奶在比賽結束后病情突然惡化，已經轉入重癥監(jiān)護。周父紅著眼睛趕去另一家醫(yī)院時，只來得及對虞清墨說一句"別告訴她"。

周祝顏的睫毛顫了顫，一滴淚滑落："金牌......"

"在這里。"虞清墨拿起金牌，放在她手心，"我們的。"

周祝顏的手指虛弱地蜷縮，金屬光澤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她試圖微笑，卻變成了一個痛苦的抽氣："疼......"

虞清墨立刻按下呼叫鈴。護士進來加了止痛藥，周祝顏很快又陷入昏睡。她的掌心還緊握著那枚金牌，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走廊盡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虞建國匆匆走來，西裝革履與醫(yī)院環(huán)境格格不入。他看到虞清墨時明顯松了口氣，隨即又板起臉："媒體都在找你。體育局準備開新聞發(fā)布會。"

虞清墨搖頭："我要等她醒來。"

"胡鬧！"虞建國壓低聲音，"這是宣傳乒乓球運動的絕佳機會，你作為冠軍......"

"我們是冠軍。"虞清墨糾正他，"兩個人。"

虞建國的表情微妙地變化了一下。他透過玻璃窗看向病房，目光在周祝顏打著石膏的腿上停留了幾秒："可惜了，是個好苗子。"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刺入虞清墨的心臟。她突然意識到，在父親眼中，運動員只有兩種——有用的和沒用的。而現(xiàn)在的周祝顏，已經屬于后者。

"她還會打球。"虞清墨聲音冰冷，"醫(yī)生說康復后可以正常運動。"

"正常運動和職業(yè)比賽是兩回事。"虞建國推了推眼鏡，"不過也好，你可以專心單打了。"

虞清墨猛地站起來，椅子與地面摩擦發(fā)出刺耳聲響："你根本不懂！"

她的聲音在走廊回蕩，幾個護士驚訝地看過來。虞建國愣住了——女兒從未在公共場合這樣頂撞他。

"清墨......"

"如果沒有周祝顏，我根本不會站在領獎臺上。"虞清墨的聲音因壓抑怒火而顫抖，"如果沒有她奶奶的支持，我們甚至不會組成雙打。"她指向病房，"那個躺在里面的女孩，比任何人都更配得上'運動員'這三個字！"

虞建國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他剛要開口，一個聲音插了進來：

"說得好。"

沈欽慕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走廊轉角，手里拿著病歷本。他看了看劍拔弩張的父女倆，徑直走到病房門前："患者需要安靜。"

虞建國深吸一口氣，整理了一下領帶："體育局的新聞發(fā)布會七點開始，車在樓下等你。"說完轉身離開，腳步聲沉重而僵硬。

沈欽慕看著他的背影，輕聲道："他一直這樣？"

"一直。"虞清墨疲憊地坐回椅子上，"在他眼里，只有金牌有價值。"

"那你為什么打乒乓球？"

這個問題如此簡單，卻又如此復雜。虞清墨望著病房里的周祝顏，想起那個破舊的社區(qū)球臺，想起周奶奶鐵盒里的薄荷糖，想起周祝顏說"奶奶會看直播"時眼里的光。

"我不知道。"她最終回答，"但現(xiàn)在，我想為她們而打。"

沈欽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周奶奶的情況穩(wěn)定了。暫時脫離危險。"

虞清墨的肩膀微微放松："能康復嗎？"

"以她的年齡和病情......"沈欽慕停頓了一下，"最好的情況是控制疼痛，提高生活質量。"

也就是說，沒有奇跡。虞清墨看向窗外的夜空，想起領獎臺上那種虛幻的幸福感——原來勝利并不能擊退死亡，金牌也無法買來時間。

"去看看她吧。"沈欽慕突然說，"周祝顏至少還要睡兩小時。周奶奶在七樓ICU。"

周奶奶比虞清墨想象的還要瘦小。躺在病床上的她幾乎被各種管子和儀器淹沒，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生命仍在延續(xù)。周父坐在床邊，握著母親的手，背影佝僂得像老了十歲。

"虞......虞同學？"他注意到門口的虞清墨，慌忙擦了下眼睛，"顏顏怎么樣了？"

"手術很成功。"虞清墨輕聲說，"她......她讓我來看看周奶奶。"

這是個善意的謊言。周父卻突然崩潰了，肩膀劇烈抖動："媽一直撐著......就等比賽結果......醫(yī)生說......說可能是......最后一......"

他的話斷在抽泣中。虞清墨站在原地，手足無措。病床上的周奶奶突然動了動手指，眼睛微微睜開。

"......顏......"

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但周父立刻湊上前："媽！顏顏贏了！她和虞同學拿了金牌！您看到了嗎？"

周奶奶的嘴角微微上揚。她的目光移向虞清墨，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光亮。干裂的嘴唇動了動，虞清墨勉強辨認出是"謝謝"兩個字。

護士進來檢查儀器，示意他們出去。走廊里，周父從錢包里掏出一張照片——年輕的周奶奶站在簡陋的球臺旁，手里拿著自制的球拍，笑容燦爛。

"她年輕時是廠里的冠軍。"周父摩挲著照片，"顏顏的乒乓球就是她教的。"他的聲音哽咽了，"我總說打球沒出息，可媽說......說快樂最重要......"

虞清墨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悲痛的中年男人。她只能安靜地站著，聽他講述那些泛黃的往事——周奶奶如何用木板做球拍，如何帶著小祝顏在社區(qū)比賽，如何在確診癌癥后依然每周看孫女訓練......

回到周祝顏的病房時，天已經全黑了。虞清墨驚訝地發(fā)現(xiàn)林教練和全體隊員都在，圍著病床小聲交談?？吹剿M來，翟屹凡第一個跳起來：

"冠軍回來了！"

隊員們自動讓開一條路。病床上的周祝顏已經醒了，雖然臉色仍然蒼白，但眼睛恢復了往日的神采。她身邊堆滿了禮物——鮮花、水果、卡通玩偶......還有那枚金牌，被鄭重地掛在輸液架上，在燈光下閃閃發(fā)光。

"清墨！"周祝顏興奮地揮手，"快來看粉絲送的禮物！我們出名了！"

虞清墨走到床邊，被塞了滿懷的零食和賀卡。隊員們七嘴八舌地講述著媒體的報道和網(wǎng)上的熱議，還有人播放了比賽精彩集錦——畫面定格在周祝顏單腳跳起擁抱虞清墨的瞬間。

"冰火組合，永不熄滅！"翟屹凡模仿解說員的語氣，引來一陣笑聲。

歡樂的氣氛中，只有虞清墨注意到周祝顏時不時看向自己打著石膏的腿，眼神黯淡一瞬又強顏歡笑。她知道，這個總是陽光燦爛的女孩，正在獨自消化職業(yè)生涯可能終結的殘酷事實。

人群散去后，病房恢復了安靜。周祝顏盯著天花板，突然說："沈醫(yī)生告訴我了。"

虞清墨的心一沉："什么？"

"關于我的腿。"周祝顏的聲音異常平靜，"可能再也打不了職業(yè)比賽。"

虞清墨握緊她的手，不知該說什么。安慰顯得虛偽，鼓勵又太過殘忍。

"奶奶呢？"周祝顏突然問，"爸爸說她看了比賽，是真的嗎？"

虞清墨猶豫了一下，決定說出部分真相："她在另一家醫(yī)院。病情......穩(wěn)定。"

周祝顏敏銳地察覺到什么："帶我去看她。"

"現(xiàn)在不行，你的腿......"

"輪椅。"周祝顏固執(zhí)地說，"求你了，清墨。我必須......必須讓她親眼看到金牌。"

虞清墨看著她通紅的眼眶，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她找來沈欽慕商量，經過一番激烈爭論，最終達成妥協(xié)——明天早上，在醫(yī)護人員陪同下進行短暫探視。

夜深了，周祝顏在止痛藥的作用下昏昏欲睡。虞清墨準備離開時，她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清墨，你會繼續(xù)打下去嗎？"

"會。"

"為了什么？"

虞清墨想了想，誠實回答："還不知道。但每次握拍，我都會想起你奶奶說的——快樂最重要。"

周祝顏笑了，眼淚卻流下來："幫我個忙。"

"什么？"

"明天......"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幫我?guī)б活w薄荷糖給奶奶......"

虞清墨點頭，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等周祝顏睡熟后，她拿出那顆珍藏已久的藍色糖果——周奶奶給的"特別配方"，一直沒舍得吃。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金牌和周祝顏交握的手上。虞清墨突然明白，真正的榮耀不在于領獎臺的高度，而在于那些愿意與你并肩站立的人，和那些注視著你背影的目光。

第二天清晨，當虞清墨推著輪椅上的周祝顏進入ICU時，周奶奶已經等在那里。她比昨天更加虛弱，但看到孫女和掛在輪椅上的金牌時，眼睛亮得像星星。

周祝顏把金牌戴在奶奶脖子上，兩人額頭相抵，無聲流淚。虞清墨站在一旁，輕輕放下那顆藍色薄荷糖——它已經有些融化了，但甜香依舊。

回病房的路上，周祝顏一直緊握著奶奶給的回禮——那枚陳舊的社區(qū)比賽紀念章，邊緣已經氧化發(fā)黑。

"奶奶說......"她的聲音因哭泣而斷斷續(xù)續(xù)，"這是她最珍貴的獎牌......現(xiàn)在它是我的了......"

虞清墨推著輪椅，陽光透過走廊窗戶，將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合二為一。她知道，從今以后，每一次站上球場，她都將帶著兩個人的夢想——一個如冰般堅韌，一個似火般熾熱。

而這，或許就是乒乓球，乃至生命最真實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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