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奧丁鎮(zhèn)的春天,熱烈而迅猛的氣息席卷而來。
小院角落的老棗樹,于幾場細(xì)雨過后,抽出的嫩芽迅速舒展,化作一片片油亮新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洋溢著蓬勃生機(jī)。
就連院墻縫隙里的野草,也不甘示弱地向上躥高寸許,點(diǎn)綴著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白色小野花,為這方小天地增添了幾分靈動。
白玥靜坐在院中的石桌旁,手中捧著一碗尚溫的山藥米糊。
她小心翼翼地用小木勺輕輕吹涼,準(zhǔn)備喂給懷中的龍皓晨。
這個小家伙如今已兩個多月大,褪去了初生時的紅皺模樣,小臉變得白嫩飽滿。
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小手小腳也一刻不停地?fù)]舞著,滿是活力。
“皓晨乖,張嘴?!卑撰h溫柔地說著,將盛著米糊的木勺湊近兒子嘴邊。
然而,龍皓晨咿咿呀呀地晃著小腦袋,小手卻精準(zhǔn)地抓住了她拿勺子的手腕,力氣出乎意料地大。
小家伙似乎對碗里的食物興致不高,烏黑的大眼睛骨碌碌直轉(zhuǎn),最終目光定格在石桌的另一角——那里靜靜地躺著一把小小的木劍。
這把木劍約莫半尺長,由一整塊不知名的淡黃色木頭削制而成,表面打磨得極為光滑圓潤。
握柄處還細(xì)心地纏上了細(xì)細(xì)的麻繩,既能吸汗,又方便握持。
劍身尚未開刃,線條流暢自然,透著孩童玩具特有的拙樸可愛。
而最特別之處,在于光滑的劍身中段,用某種銀色顏料勾勒出幾道簡約卻優(yōu)美流暢的弧線。
這些弧線相互勾連,形成一個小小的閉合環(huán)狀軌跡,宛如夜空中星辰運(yùn)行的路徑,在陽光下折射出細(xì)微到幾乎難以察覺的銀芒。
這把小木劍,是上次那位名叫“阿星”的游商留下的。
當(dāng)時,他放下竹籃和那塊繡著星軌的襁褓布后,臨走前像是不經(jīng)意間從褡褳里掏出這把木劍,隨意地?cái)R在石桌上,只笑著說了句“給小公子拿著玩” 。
白玥本想推辭,可對方走得干脆利落,她也沒太放在心上,只當(dāng)作普通的孩子玩具收了起來。
此刻,這把安靜躺在石桌上的小木劍,卻牢牢吸引住了龍皓晨的全部注意力。
他松開抓著母親的手,咿咿呀呀地朝著木劍的方向使勁,小身子在白玥懷里扭來扭去,小胖手急切地在空中抓撓著,烏黑的大眼睛里滿是渴望,那是對新奇事物最原始純粹的好奇。
“皓晨?”白玥有些無奈,試圖將他的小腦袋轉(zhuǎn)回來,“先吃飯?!?/p>
“啊!??!”龍皓晨卻固執(zhí)地指著木劍,小嘴癟起,眼看就要哭鬧起來。
白玥拗不過他,只得無奈地放下米糊碗,伸手將石桌上的小木劍拿過來,遞到兒子眼前:“喏,給你玩?!?/p>
小木劍一入手,觸感溫潤光滑,比想象中更有分量。
龍皓晨立刻破涕為笑,小胖手緊緊攥住劍柄處纏著麻繩的位置,仿佛得到了稀世珍寶。
他好奇地?fù)]舞著小胳膊,木劍在他手中毫無章法地晃動,時而戳戳白玥的衣襟,時而敲敲自己的小肚子,發(fā)出輕微的“噗噗”聲。他咧開沒牙的小嘴,咯咯地笑個不停,顯然對這個新玩具喜歡得不得了。
白玥看著兒子開心的模樣,嘴角也不自覺地?fù)P起笑意。
她拿起小木勺,再次嘗試喂米糊。
這一次,龍皓晨雖然大部分注意力仍在手里的木劍上,不太情愿,但總算肯張嘴小口小口地吞咽了。
他一邊吃,一邊還緊緊攥著那把小木劍,仿佛這是他探索新奇世界不可或缺的伙伴。
篤篤篤。
熟悉而沉穩(wěn)清晰的叩門聲在小院門口響起。
白玥的心猛地一跳,抱著孩子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
她抬頭望向院門,心中泛起一絲復(fù)雜的情緒。是他……那個叫阿星的游商。
“請進(jìn)?!彼龘P(yáng)聲回應(yīng),聲音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院門緩緩?fù)崎_,星瀾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fā)白的灰色粗布短衫,肩上搭著樸素的褡褳,深棕色的短發(fā)在陽光下顯得格外精神。
他面帶溫和的笑意,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白玥懷中的龍皓晨身上,準(zhǔn)確地說,是落在孩子手中緊緊攥著的那把小木劍上。
“夫人,小公子?!毙菫懽哌M(jìn)小院,姿態(tài)自然隨意,“路過此地,想起上次說討碗水喝,便厚著臉皮又來了?!彼睦碛珊唵沃苯樱抗鈷哌^石桌上那碗只吃了一小半的山藥米糊,“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打擾小公子用飯了。”
“不妨事,皓晨剛吃飽?!卑撰h連忙說道,抱著孩子站起身,“阿星大哥稍坐,我去給你倒水。”她小心翼翼地將龍皓晨放在鋪著軟墊的竹制小搖籃里——那軟墊是用那塊繡著星軌的棉布精心縫制而成。
龍皓晨一離開母親的懷抱,立刻不樂意地哼唧起來,小手還揮舞著木劍。
“無妨,夫人請便。”星瀾的目光落在搖籃里的小人兒身上,看著他不滿地扭動和揮舞木劍的動作,深藍(lán)色的眼底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光芒。
他沒有坐下,反而走到搖籃邊,微微俯身,饒有興致地注視著龍皓晨。
當(dāng)白玥端著水碗從屋里出來時,眼前呈現(xiàn)出這樣一幅畫面:那個高大的“游商”正半蹲在搖籃旁,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指尖并未觸碰嬰兒,只是在距離龍皓晨攥著木劍的小拳頭寸許的虛空中,極其緩慢地、帶著某種奇特韻律地劃動著。
他神情專注,動作輕柔,仿佛在引導(dǎo)著什么神秘的力量。
搖籃里的龍皓晨,原本還在哼唧扭動,此刻卻出奇地安靜下來。
他烏溜溜的大眼睛緊緊追隨著星瀾那根在虛空中劃動的手指,小嘴微張,無意識地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他攥著木劍的小手,似乎也下意識地、笨拙地模仿著星瀾手指劃動的方向,帶動著小小的木劍,在身前緩慢而歪歪扭扭地移動著。
這看似毫無意義的動作,不過是嬰兒無意識的模仿。
但星瀾的眼底,卻仿佛有光芒閃過。他手指劃動的軌跡變得更加清晰緩慢,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引導(dǎo)意味,好似在虛空中描繪著無形的星圖。
白玥端著水碗,靜靜地站在屋檐下,注視著這一幕。
陽光透過棗樹的枝葉,灑下斑駁的光影,落在搖籃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上。
那個高大的“游商”專注地引導(dǎo)著,搖籃里的小嬰兒懵懂而努力地模仿著。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而凝滯的寧靜,沒有言語交流,只有微風(fēng)拂過樹葉的沙沙聲,以及龍皓晨偶爾發(fā)出的模糊音節(jié)。
白玥心頭,那股剛因孩子笑容而消散的、對這個神秘“阿星”的疑慮和不安,又悄然蔓延開來。這一切……實(shí)在太過奇怪。
一個普通的游商,為何會對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如此關(guān)注?甚至還引導(dǎo)他揮動木劍?那專注的神情,指尖劃動時的奇異韻律,都讓她從直覺上感到不安。
她不禁想起在月眠殿里,他手腕上亮起的詭異印記,還有他平靜話語下暗藏的洞悉一切的意味。
“阿星大哥,水來了。”白玥定了定神,端著水碗走上前,聲音雖不大,卻清晰地打破了這奇異的寧靜。
星瀾的動作瞬間停止。他收回手指,自然地直起身,臉上重新掛起溫和樸實(shí)的笑容,仿佛剛才那專注的引導(dǎo)從未發(fā)生。
“多謝夫人。”他接過水碗,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喉結(jié)滾動,姿態(tài)豪爽,盡顯行路人的干渴,看不出絲毫異樣。
白玥緊緊盯著他,試圖從他細(xì)微的表情和動作中找出破綻。
然而星瀾神情自然,喝完水后抹了抹嘴,將空碗遞還給她:“好水,清甜解渴,多謝夫人?!?/p>
搖籃里的龍皓晨失去了引導(dǎo),小嘴又癟了起來,不滿地?fù)]舞著小木劍,咿咿呀呀地發(fā)出聲音,像是在抗議游戲被打斷。
星瀾的目光再次落到小家伙身上,笑容更添幾分溫和,那是一種純粹看到可愛嬰孩的歡喜?!靶」涌磥砗芟矚g那把木劍?!彼Z氣隨意地說道。
白玥接過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碗沿,看看搖籃里揮舞木劍的兒子,又瞧瞧眼前這個笑容溫和的“游商”,心中的疑慮如藤蔓般纏繞。她深吸一口氣,裝作不經(jīng)意地試探:“阿星大哥似乎……很懂哄孩子?”
星瀾聞言,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帶著自嘲的無奈笑容?!胺蛉苏f笑了?!彼麚u搖頭,拍了拍肩上磨得發(fā)亮的褡褳,“我常年在外奔波,風(fēng)餐露宿,連個像樣的落腳地都沒有,哪有機(jī)會懂這些?不過是走的地方多了,見過些世面,知道小孩子都喜歡新奇玩意兒罷了?!彼噶酥庚堭┏渴种械男∧緞?,“這木頭是山里一種老樹的樹心,木質(zhì)溫潤堅(jiān)韌,不容易傷著孩子的小手。那點(diǎn)銀漆,也是山里一種礦石磨的粉,無毒無害,就是看著亮堂點(diǎn),哄孩子玩的。”
他的解釋合情合理,毫無破綻,臉上那屬于底層行商的樸實(shí)與無奈也十分逼真。
白玥看著他坦然的笑容,聽著他誠懇的解釋,心中的疑慮仿佛被陽光照耀的薄霧,漸漸消散。或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一個普通的行商,能有什么圖謀呢?不過是想結(jié)個善緣,方便日后行路罷了。
“原來如此?!卑撰h微微頷首,緊繃的身體也放松了些,“阿星大哥有心了?!?/p>
星瀾笑了笑,不再多言?!斑稊_夫人了,我還要去鎮(zhèn)上幾家鋪?zhàn)訂枂栃星?,告辭。”他利落地將水囊掛回褡褳,動作干脆利落。
“阿星大哥慢走。”白玥抱著孩子將他送到院門口。星瀾點(diǎn)點(diǎn)頭,大步流星地離去,背影很快融入小鎮(zhèn)街道的人流中,消失不見。
白玥抱著龍皓晨回到院中,看著搖籃旁石桌上那碗早已涼透的山藥米糊,又低頭看看懷中兒子依舊興致勃勃揮舞著的小木劍。那小小的銀色星軌在陽光下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她輕輕嘆了口氣,將心頭最后一絲疑慮壓下?;蛟S,在這個平凡的小鎮(zhèn)上,真的能夠邂逅純粹的善意吧?她拿起小木勺,重新攪拌著碗里的米糊,試圖讓它重新溫?zé)崞饋怼?/p>
搖籃里,龍皓晨揮舞著小木劍,小小的劍尖劃過空氣,留下一道稚嫩而模糊的軌跡。陽光透過棗樹的枝葉,在他揮舞的小手和那把小小的木劍上,投下跳躍閃爍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