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所的玻璃門把手黏糊糊的,像是沾滿了沒擦干凈的碘酒。我推門時差點打滑,林墨白在后面虛扶了一下,手指剛碰到我手肘就縮回去,快得像是怕被燙傷。
"掛號。"前臺的護士頭也不抬,指甲敲著鍵盤啪啪響。她身后的墻上貼著張疫苗接種表,邊角卷得像老樹皮,1998年的字跡已經褪成淡黃色。
林墨白把就診卡遞過去:"我們找楊醫(yī)生。"
"哪個楊醫(yī)生?"護士終于抬頭,目光掃過我耳后時突然定住。她嘴唇哆嗦起來,沾著茶漬的搪瓷杯哐當砸在桌上,"606病房的孩子?你耳朵后面這顆痣......"
我后頸猛地一麻。林墨白突然拽著我后退兩步,輸液架被撞得搖晃,在墻上投下蛛網狀的影子。他胸口抵著我后背,心跳聲大得嚇人。
"認錯人了。"他聲音冷得像手術刀,"我們要找楊雪琴醫(yī)生。"
護士的瞳孔縮成針尖大。她哆嗦著拉開抽屜,露出半截印著兒童醫(yī)院標志的檔案袋:"楊主任十年前就不在這了......"檔案袋突然被一只手按回去。穿白大褂的老頭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我們身后,聽診器掛在他脖子上晃悠,像條銀色的蛇。
"復診病人去三號診室。"老頭的聲音又干又啞,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林墨白的手突然掐住我手腕,力道大得能摸到他指節(jié)凸起的骨頭。
診室門關上的瞬間,他把我按在墻上。消毒水混著霉味的空氣里,他呼吸噴在我額頭,又急又熱:"現在走還來得及。"
"憑什么?"我掙開他,指甲在他虎口劃出白痕,"那護士認識我!"
林墨白突然笑了,嘴角扯出的弧度比哭還難看。他從兜里摸出個藥瓶,倒出兩片白色藥丸:"吃了它,我告訴你我知道的。"
藥片在他掌心泛著冷光。我認得這個——606,檔案室里滾落的那種。窗外傳來推車碾過地磚的聲響,遠處有嬰兒在哭,哭聲隔著墻壁像被悶在水里。
"我不需要鎮(zhèn)靜劑。"我打翻他手里的藥片,白色小圓片彈跳著滾進診床底下。林墨白眼神突然變了,一把拽開抽屜,里面躺著支一次性注射器。
他撕包裝袋時手指在抖,塑料紙的聲響讓我想起小時候打疫苗前的那種恐懼。我后退撞上處置架,玻璃瓶叮叮當當互相碰撞,最頂上那瓶生理鹽水搖晃著掉下來——
"砰!"
鹽水瓶在林墨白腳邊炸開,玻璃碴子濺到他褲腿上。他愣神的半秒里,我撲向診床底下摸到那兩片藥,指腹蹭到的灰塵中有金屬反光。
是枚生銹的曲別針,彎折處勾著張對折的紙。展開的瞬間,我聽見林墨白倒抽冷氣的聲音——和檔案室找到的那張一模一樣的手術同意書,只是簽名欄被血漬糊成了褐色。
"這也是假的?"我把紙拍在他胸口,紙張蹭過他襯衫紐扣發(fā)出脆響。林墨白突然抓住我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他眼底漫上來的血色讓我想起暴雨前的天空。
"玻璃......"他喉嚨里擠出氣音,"他們在玻璃外面看著......"
診室門突然被推開,穿白大褂的老頭站在逆光里,聽診器垂下的金屬頭晃得人眼花。林墨白像觸電般松開我,轉身時后腰撞上處置臺,手術剪叮叮當當掉了一地。
"楊雪琴周三坐診。"老頭的聲音像砂紙磨過鐵皮,指甲指向走廊盡頭,"后門檔案室有排班表。"
走廊燈泡滋滋響了兩下,滅了。黑暗里林墨白的呼吸聲越來越急,我摸黑去抓他手腕,觸到的皮膚上全是冷汗。他手指痙攣著蜷縮起來,掌心的手術同意書被攥成皺巴巴的一團。
檔案室門鎖銹死了,林墨白用手術剪撬開時,鉸鏈發(fā)出垂死般的呻吟。霉味撲面而來,比檔案室的更濃,像是陳年的血漬混著酒精發(fā)酵的味道。
"找到了!"我指著墻上泛黃的坐診表,楊雪琴的照片被人用紅筆打了個叉。表格下方的備注欄里,潦草地寫著"606特需門診"。
林墨白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彎下腰,額頭抵著鐵皮柜直抖。我扶他時摸到他后頸全是冷汗,醫(yī)用膠布邊緣翹起來,露出底下紫紅的針眼。
"你也被注射過......"我話音未落,他突然抬頭,充血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身后。檔案柜玻璃反射出我們變形的倒影,更深處是面貼滿照片的軟木板——
兒童醫(yī)院的老樓前,穿白大褂的女人被圈紅筆圈出來。她手里抱著的病號服女孩,耳后有顆顯眼的痣。
林墨白的手突然掐住我后頸,拇指正好按在那顆痣上。他指尖的溫度燙得反常,聲音卻冷得像冰:"現在你看見了。"
照片上的女孩在哭。不是普通的哭法,是那種被按在手術臺上,喉嚨已經啞了的抽泣。我太陽穴突突直跳,有什么被遺忘的東西在顱骨內側抓撓。
林墨白突然拽著我轉向角落的檔案架。生銹的金屬網里塞著個牛皮紙袋,封口處纏著干涸的血指印。他撕開袋子的動作像在撕自己的皮肉,飄出來的轉院單上,監(jiān)護人簽名欄被涂改得面目全非。
"別看......"他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手指卻把轉院單舉到我眼前,"但你必須看。"
紙面上突然滴落兩滴汗,我以為是他的,直到嘗到嘴角的咸味才意識到自己在哭。林墨白的手垂下去,轉院單擦著他褲腿飄落,露出背面用血寫的小字:海馬體切除術后第7天,記憶重構實驗體606號。
窗外傳來推車碾過砂石的聲音,遠處有嬰兒在哭。林墨白突然跪下來,額頭抵著檔案架的鐵網,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我彎腰撿轉院單時,他突然抓住我衣角,布料撕裂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玻璃......"他瞳孔擴散得嚇人,"他們把我們按在觀察室的玻璃上......"
我后腦勺突然炸開劇痛。無數記憶碎片像鋒利的玻璃碴子往顱骨里扎——慘白的無影燈,玻璃外晃動的人影,還有被血糊住的視線里,小男孩拼命拍打觀察窗的手。
那個小男孩有雙和林墨白一模一樣的眼睛。
"想起來了嗎?"林墨白的聲音忽遠忽近。他掌心躺著枚生銹的曲別針,彎折處勾著半片帶血的指甲,"你咬下來的......為了不忘記我......"
檔案室突然亮得刺眼。穿白大褂的老頭舉著應急燈站在門口,燈光照出林墨白慘白的臉。他嘴角有血絲溢出來,滴在轉院單上被涂改的簽名處,正好補全了那個殘缺的"楊"字。
"606特需門診在二樓。"老頭的聲音像鈍刀割肉,聽診器金屬頭晃著冷光,"楊主任等你們十年了。"
林墨白突然撲向處置臺,抓起手術剪抵在自己脖子上。他手抖得太厲害,剪尖在皮膚上劃出細小的血痕:"跑!現在就跑!"
我沖過去搶剪刀時,他整個人都在痙攣。醫(yī)用膠布被蹭開,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針眼,排列成606三個數字。老頭突然吹響哨子,尖銳的聲響刺得人耳膜生疼。
"實驗體606號與707號。"陰影里走出穿白大褂的女人,胸牌上的楊雪琴三個字泛著冷光,"記憶重構失敗案例。"她手里的注射器推出一滴透明液體,在燈光下像顆墜落的眼淚。
林墨白突然安靜下來。他松開手術剪,轉身抱住我,嘴唇貼在我耳后那顆痣上,呼吸燙得像要烙下印記:"這次換我?guī)湍阌涀?....."
針頭刺入皮膚的瞬間,我聽見玻璃碎裂的聲響。不知是檔案室的窗戶被打破,還是十年前觀察室的隔離窗終于炸裂。楊雪琴的白大褂下擺掃過我的臉,布料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和童年噩夢里的一模一樣。
針尖刺入皮膚的冰涼觸感還未消散,我的視野突然被血色浸透。天花板上的應急燈變成手術室的無影燈,耳邊嬰兒的哭聲扭曲成電鉆的嗡鳴。林墨白抱著我的手臂突然繃緊,他白大褂袖口蹭到我臉上,消毒水味里混著一絲鐵銹味——是血,他虎口那個被我指甲劃破的傷口。
"別看她眼睛!"林墨白突然暴喝,聲音震得我耳膜生疼。他手掌死死蓋住我雙眼,可那些畫面還是從指縫里漏進來——穿著藍色病號服的小女孩被按在觀察室玻璃上,玻璃另一面,戴金絲眼鏡的女人正在記錄本上寫著什么。女人胸牌的反光刺得我眼球劇痛,那上面刻著"楊雪琴"三個字。
林墨白的手在發(fā)抖。不是普通的顫抖,是那種癲癇發(fā)作般的痙攣。我抓住他手腕想掰開,卻摸到一排凹凸不平的疤痕——606,和照片里小女孩病號服上的編號一模一樣。楊雪琴的注射器又往前推了半寸,冰涼的液體在血管里炸開成無數記憶碎片。
"按住她左手!"楊雪琴的聲音像生銹的手術剪,"海馬體激活需要完全制動。"我的指甲深深掐進林墨白手背,他悶哼一聲卻抱得更緊。有什么溫熱的液體滴在我鎖骨上,不知道是他的汗還是血。
檔案柜的玻璃突然映出詭異的一幕:楊雪琴的白大褂下伸出第三只手——戴著橡膠手套,捏著把銀亮的手術剪。剪刀尖抵住我太陽穴的瞬間,林墨白突然暴起,用后腦勺狠狠撞向楊雪琴的鼻梁。
骨裂聲伴隨著玻璃碎裂的脆響。我滾落到檔案柜后面,撞翻的鐵皮盒里嘩啦啦瀉出一地照片。全是兒童顱腦CT片,每張右上角都用紅筆標記著日期——2009年6月6日。
林墨白跪在CT片堆里,手指死死摳著其中一張。片子里的腦部掃描圖像上,海馬體位置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圈,旁邊批注著"記憶重構成功率87%"。他喉嚨里發(fā)出困獸般的嗚咽,突然抓起碎玻璃劃向自己手臂。
"別!"我撲過去搶奪,玻璃碴子割開掌心也顧不上疼。鮮血滴在CT片上,正好模糊了那個批注。林墨白趁機把我往通風管道方向推,他染血的白大褂擦過我臉頰,布料下的手臂溫度高得嚇人。
通風管蓋板突然掉下來,砸在轉院單上濺起一片灰塵。管口垂著半截橡皮筋捆著的檔案袋,封條上印著"606項目絕密"的鋼戳。林墨白的瞳孔驟然緊縮,他伸手去夠的動作像是溺水者抓救命稻草。
楊雪琴的聽診器突然勒住我脖子。金屬頭卡在喉結上,冰得我打了個哆嗦。她湊近我耳后的痣深吸一口氣,呼吸里帶著福爾馬林的刺鼻味:"多完美的實驗體,連疤痕都長得這么標準。"
林墨白的拳頭帶著風聲擦過我耳邊。楊雪琴松手的瞬間,我扯開了那個檔案袋。一疊泛黃的照片雪片般落下,最上面那張是幼兒園合照——穿白裙子的小女孩笑著去牽小男孩的手,兩個孩子耳后都有一顆痣。
"不可能......"我撿照片的手抖得拿不住紙片。林墨白突然從背后抱住我,他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碎肋骨。照片背面用鉛筆寫著:雙胞胎對照組A/B,海馬體交叉移植術前留念。
通風管深處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有什么東西正順著管道爬過來。林墨白把我往身后拽時,我看到他后頸的醫(yī)用膠布完全脫落了——皮膚上密密麻麻的針眼組成另一個編號: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