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暖意烘烤著后背粗糲的布料,腳底那幾處被粗暴涂抹了藥膏的傷口傳來一陣陣清冽的涼意,壓下了刺骨的灼痛。宇文珩那句“打斷腿鎖在籠子里”的威脅,如同淬了冰的鎖鏈,沉甸甸地懸在頭頂。蒼溟跪在陰影邊緣,如同一尊散發(fā)著怨毒寒氣的石雕,那雙幽綠的狼眼偶爾掃過我蜷縮的腳踝,里面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的冰錐。
我緊抱著膝蓋,將那只涂了藥、依舊殘留著冰涼觸感和奇異感覺的腳更深地蜷進寬大的褲管里,仿佛要藏起這份源自敵人的、屈辱的“恩賜”。低垂的眼瞼下,目光卻死死黏著篝火跳躍的光影在枯黃葦葉上投下的、不斷晃動的圖案。腦海中,那枚小小的金線流蘇穗子的輪廓,卻在冰冷的絕望里,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灼熱——它到底意味著什么?為何能引發(fā)宇文珩那般失控的狂怒?又為何……被他如同禁忌般死死攥在掌心?
這謎團如同冰層下的暗流,在名為隱忍的凍土下悄然涌動,成了支撐我不至于徹底沉淪的唯一浮木。
……
濕冷的晨霧被升騰的日頭驅散了大半,露出葦蕩灰黃連綿的疲憊輪廓。宇文珩終于睜開眼,那雙深潭般的黑眸里,翻涌的暴怒已被強行壓下,沉淀為一種更加深沉的、如同古井無波的冰冷。他站起身,濕透的黑色勁裝在篝火的余溫烘烤下蒸騰著淡淡的水汽,勾勒出賁張肌肉的線條,臂彎處那道猙獰的傷口在衣料下若隱若現(xiàn)。
“走?!?冰冷的命令,如同擲下一塊生鐵,砸碎了篝火旁凝滯的空氣。
沒有多余的解釋,沒有目的地。仿佛“走”本身,就是唯一的指令。
蒼溟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立刻從陰影中站起,動作迅捷無聲,只是那雙幽綠的狼眼在掠過我時,依舊帶著毫不掩飾的、深入骨髓的怨毒。他沉默地收拾起殘留的篝火痕跡,用泥土仔細掩蓋灰燼,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戰(zhàn)場素養(yǎng)。
宇文珩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我沉默地撐起身體,赤足踩在尚有余溫的葦葉上,粗糲的觸感提醒著昨夜的狼狽。那身屬于蒼溟的粗布短打依舊寬大不合身,褲腳拖曳。我低垂著頭,順從地跟在他高大的身影之后,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重。腳底的傷口在行走時傳來隱隱的刺痛,那藥膏的清涼感似乎被身體的移動驅散了大半。
葦蕩仿佛沒有盡頭?;尹S色的葦桿高聳,在微風中發(fā)出單調而壓抑的沙沙聲,如同無數亡魂的嘆息。泥濘、水洼、盤錯的葦根……路途艱難。宇文珩步履沉穩(wěn),如同不知疲倦的機器,在前方開路。蒼溟則如同幽靈,不遠不近地綴在側后方,那雙幽綠的眼睛如同跗骨之蛆,始終釘在我的脊背上。
沉默在無邊的灰黃中蔓延,只有沉重的腳步聲和蘆葦摩擦的聲響,壓抑得令人窒息。
不知跋涉了多久,日頭已漸漸偏西。前方的蘆葦突然變得稀疏,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重的、帶著鐵銹和腐爛水草氣息的水腥味。腳下的泥地也漸漸變得堅實,混雜著粗糙的砂礫。
撥開最后幾叢葦桿,視野豁然開朗。
一條寬闊、渾濁的大河橫亙眼前!河水呈現(xiàn)一種令人不安的、如同稀釋了墨汁般的灰黑色,水流平緩卻深沉,仿佛蘊藏著無盡的不祥。河面上漂浮著枯枝敗葉和不明來源的泡沫。對岸籠罩在暮色沉沉的霧靄中,影影綽綽,如同蟄伏的巨獸。
而就在我們立足的岸邊,一個極其簡陋、破敗的小渡口孤零零地杵在渾濁的水邊。
幾根歪歪斜斜、被河水浸泡得發(fā)黑的木樁深陷在泥灘里,支撐著一片同樣腐朽不堪、布滿青苔的木板平臺。平臺邊緣拴著幾條同樣破敗的小船,船身斑駁掉漆,隨著水波輕輕搖晃,發(fā)出吱呀的呻吟。渡口旁,一間用蘆葦桿和泥巴糊成的低矮窩棚歪斜地立著,棚頂的茅草稀疏破爛,在風中瑟瑟發(fā)抖。
渡口旁立著一塊半截浸在泥水里的木牌,上面用模糊的炭筆寫著三個歪歪扭扭、幾乎難以辨認的大字:
黑水渡。
一股荒涼、死寂、帶著濃重不祥氣息的氛圍,瞬間籠罩了這片小小的河灘。
宇文珩在渡口邊緣停下腳步。他并未去看那破敗的窩棚,深潭般的黑眸如同鷹隼般銳利地掃過渾濁的河面,又投向對岸那片模糊的霧靄。濃黑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在確認著什么。
(內心自白:就是這里了。那老鬼的船……但愿還沒沉。)
他收回目光,轉向那間歪斜的蘆葦窩棚。沒有言語,只是抬起手,曲起指節(jié),在那扇搖搖欲墜、用幾塊破木板拼湊成的棚門上,極其用力地、帶著某種特定節(jié)奏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沉悶的叩擊聲在寂靜的河灘上顯得格外突兀,驚飛了附近蘆葦叢中幾只水鳥。
窩棚內一片死寂,毫無反應。
宇文珩的眉頭蹙得更緊,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戾氣。他再次抬手,指節(jié)帶著更大的力道,更急促地叩下!
“咚咚咚!咚咚咚!”
木板門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誰……誰?。?!催命?。?!” 一個嘶啞、蒼老、帶著濃重睡意和被打擾的暴躁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般,猛地從窩棚內響起!
緊接著,是窸窸窣窣的摸索聲和一陣劇烈的咳嗽。
“吱呀——”
那扇破木板門被從里面猛地拉開一條縫隙!
一股濃烈的劣質酒氣混合著汗酸、魚腥和霉爛的氣息,如同實質般撲面而來!
門縫里,露出一張溝壑縱橫、如同風干橘皮般的蒼老臉龐。頭發(fā)稀疏花白,油膩地貼在頭皮上。一雙渾濁發(fā)黃的小眼睛,如同蒙塵的玻璃珠,帶著宿醉未醒的惺忪和被打擾的極度不耐,警惕地向外窺探。
當那雙渾濁的眼睛,透過門縫,對上宇文珩那雙深不見底、如同寒潭凝結的黑眸時——
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到!
老船夫那張布滿褶皺的臉瞬間僵?。∷械乃夂捅┰暝趧x那間煙消云散!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里面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是……是您?!” 嘶啞的聲音瞬間變調,帶著劇烈的顫抖,如同見了鬼魅!他下意識地想要關門!
然而,宇文珩的動作更快!
一只骨節(jié)分明、蘊含著恐怖力量的大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探出,死死抵住了即將合攏的門板!門板在他掌下發(fā)出垂死的呻吟!
“開船?!?冰冷的兩個字,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不容置疑的威壓,如同冰錐狠狠砸在老船夫的臉上,“去對岸?!?/p>
老船夫的身體如同篩糠般劇烈顫抖起來,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絕望和哀求:“爺……爺爺!這……這天色晚了!黑水河……晚上邪乎得很!有……有水鬼拉人!不能開船??!求您……”
“水鬼?” 宇文珩唇角勾起一抹極其冰冷、淬著毒的弧度,深潭般的黑眸里寒光乍現(xiàn),如同出鞘的絕世兇刃,直刺老船夫眼底深處,“你怕水鬼……” 他微微傾身,灼熱的氣息裹挾著濃重的殺意,如同地獄吹來的陰風,狠狠灌入老船夫的口鼻,“……還是怕我?”
老船夫的臉瞬間慘白如紙!喉嚨里發(fā)出“咯咯”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窒息聲。抵著門板的手無力地垂下,整個人如同被抽去了骨頭,癱軟地靠在門框上,只剩下劇烈的顫抖。
“開船。” 冰冷的命令再次落下,如同最終的審判。
老船夫渾濁的眼睛里最后一絲掙扎徹底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他佝僂著身體,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蹌著從窩棚里挪出來。身上穿著一件同樣油膩破爛的短褂,露出的手臂干瘦如同枯柴。
他不敢再看宇文珩,只是顫巍巍地走向渡口邊緣那條看起來最“結實”的破船,開始哆哆嗦嗦地解著拴船的、浸滿黑泥的粗麻繩。
繩索解開。老船夫費力地爬上那條吱呀作響的破船,拿起一根磨得發(fā)亮的船篙。
宇文珩的目光轉向我,冰冷的視線如同無形的繩索?!吧先ァ!?/p>
我沉默地走向那條破船。船身隨著水流輕輕搖晃,腐朽的木頭散發(fā)著一股難聞的霉味。我小心翼翼地踩著濕滑的船幫,踏上船艙。船板濕漉漉的,沾著黑綠色的苔蘚。
蒼溟緊隨其后,如同沉默的幽靈,也踏上了船尾。他刻意與我保持著最遠的距離,那雙幽綠的狼眼死死盯著渾濁的河水,仿佛要將那黑水看穿。
宇文珩最后一個踏上船頭。他高大的身軀讓本就破敗的小船猛地向下一沉,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河水幾乎要漫過低矮的船舷。
他并未理會,只是冷冷地掃了一眼如同驚弓之鳥般的老船夫。
老船夫接觸到他的目光,身體又是一顫,不敢有絲毫怠慢,用盡全身力氣,將長長的船篙狠狠插入岸邊粘稠的淤泥中!
“嘿……喲!” 一聲蒼老而嘶啞的號子,帶著濃重的恐懼和絕望,在死寂的黑水河上響起。
破船,緩緩離開了腐朽的渡口,朝著河心那片深沉得如同墨汁、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黑水滑去。
河水渾濁,水流看似平緩,水下卻仿佛潛藏著無數暗流。破船如同風中落葉,在寬闊的河面上微微搖晃。船篙每一次插入水中,都帶起一股濃重的、帶著腐爛氣味的黑泥。
暮色四合,天光迅速黯淡。兩岸高大的蘆葦蕩在暮色中變成了兩堵沉默而壓抑的黑色高墻,仿佛隨時會傾倒下來,將這條破敗的小船徹底吞噬。河面上的霧氣不知何時又悄然彌漫開來,帶著刺骨的濕冷,模糊了視線。
老船夫佝僂著背,每一次撐篙都顯得異常吃力,渾濁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不斷緊張地掃視著周圍越來越濃的霧氣和水面。
宇文珩立在船頭,背對著我們。濕透的黑色勁裝緊貼著寬闊的脊背,墨色的長發(fā)在河風中微微拂動。他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任憑小船在暗流中起伏,身形紋絲不動。只有那雙垂在身側、骨節(jié)分明的手,在昏暗的光線下,似乎極其細微地……握緊又松開?
(內心自白:黑水河……這老鬼沒說錯,夜里確實不太平。哼,魑魅魍魎……若敢伸手,便剁了喂魚?。?/p>
小船行至河心。水流似乎變得更加湍急,船身搖晃得更加厲害。四周的霧氣濃得化不開,如同乳白色的粘稠液體,將小船團團包裹。視線被壓縮到極致,只能看到船頭宇文珩模糊的背影和船尾蒼溟如同剪影般的輪廓。河水拍打船幫的嘩啦聲,在濃霧中被無限放大,帶著一種令人心慌的回響。
就在這時!
一直沉默撐船的老船夫,渾濁的眼睛里突然掠過一絲極其詭異的、與方才恐懼截然不同的精光!他撐篙的動作猛地一滯!
緊接著,他用一種極其沙啞、卻帶著某種怪異腔調的聲音,突兀地開口,打破了船上死寂的沉默:
“爺……”
聲音不高,卻如同砂礫摩擦,清晰地穿透濃霧,送入每個人的耳中。
宇文珩的背影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老船夫那雙渾濁發(fā)黃的眼睛,此刻竟如同毒蛇般,死死盯住了宇文珩寬厚脊背心口的位置——隔著濕透的黑色勁裝,那里似乎并無異常。
他干癟的嘴唇咧開一個極其難看、如同哭又似笑的弧度,嘶聲道:
“您的‘規(guī)矩’……好像……變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
一直如同石雕般立在船尾的蒼溟,那雙幽綠的狼眼中,壓抑了許久的怨毒和殺機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fā)!他那只完好的手如同閃電般探向腰間!
“鏘!”
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撕裂濃霧!
寒光乍現(xiàn)!
一把閃爍著幽冷光芒的、形制奇特的鋒利彎刀,如同毒蛇出洞,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并非刺向宇文珩——
而是朝著船中央、毫無防備的我,狠狠劈斬而來!
刀鋒的寒意,瞬間凍結了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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