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回大梁!"
冰冷的宣告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和撕裂黑暗的暴戾,如同淬火的隕石,狠狠砸在棺材鋪凝滯的、彌漫著腐朽與死亡氣息的空氣里。宇文珩深潭般的黑眸死死鎖住我,里面翻涌的寒冰風暴尚未平息,卻又淬上了另一種更為鋒銳、更為沉重的意志——那是屬于掠食者的決心,是蒼狼鎖定獵場后,不容置疑的宣判。
殺回去?
這三個字如同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被家國劇變碾得支離破碎的心神。巨大的茫然瞬間攫住了我。殺回那個血雨腥風、皇兄已然舉起屠刀的皇宮?以什么身份?前朝余孽?還是……引狼入室的叛徒?
借他宇文珩之力?
(內(nèi)心自白:宇文珩……朔方之狼……驅(qū)狼吞虎,焉知虎去狼存?大梁……會不會就此落入他手?父皇……我該如何是好……)
引狼入室!這四個字如同冰冷的毒蛇,驟然纏緊了心臟,帶來一陣窒息般的寒栗。眼前這個男人的野心,他那雙深潭般黑眸里沉淀的、足以吞噬山河的冰冷意志,從未像此刻這般清晰而駭人!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緊,所有質(zhì)疑、所有恐懼,卻在對上他那雙不容置喙、仿佛燃燒著幽藍冰焰的眸子時,被硬生生凍結(jié)在舌尖。他那句“梁帝還沒咽氣”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死死攥住了搖搖欲墜的理智。父皇……父皇還活著!
鋪子里死寂得如同真正的墓穴?;椟S的油燈火焰不安地跳躍,將宇文珩冷硬如刀削斧鑿的側(cè)臉輪廓映照得忽明忽暗,也在我臉上投下驚惶不定的陰影。
角落陰影里,那扇破舊的木板門“吱呀”一聲,如同垂死者的嘆息,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條縫隙。瘸腿老周佝僂的身影重新出現(xiàn)在門口,渾濁的眼睛里盛滿了敬畏與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他不敢看宇文珩,目光飛快地掃過我蒼白失神的臉,便迅速垂下,如同被無形重擔壓垮的枯草。
“主……主上……”周大川的聲音嘶啞得像是砂紙摩擦,“阿?!汛瑐浜昧恕T凇廊硕煽诘睦狭鴺湎隆?/p>
死人渡口!
阿箬婆婆那句“死人渡口莫行船”的警告如同冰冷的詛咒,瞬間在腦海中回響。
宇文珩面無表情,深潭般的目光甚至沒有瞥向周大川,只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極低、卻帶著千鈞重壓的冷哼:“嗯?!?/p>
一個字,便是命令。
他不再看我,仿佛方才那句驚天動地的宣言只是拂過耳邊的一縷風。高大挺拔的身影徑直走向鋪子角落那堆散發(fā)著濃烈霉朽氣息的粗布和麻繩。他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屬于軍旅的漠然與高效,全然不顧臂彎處新敷藥膏的傷口。幾下撕扯,幾條相對干燥、卻也布滿污漬的粗布便被他抓在手中。
(內(nèi)心自白:麻煩!這點濕氣……總好過穿著這身腌臜?。?/p>
他旁若無人地開始解自己濕透的黑色勁裝衣帶。衣襟敞開,線條賁張有力的古銅色胸膛和緊實的腰腹再次暴露在昏黃的燈光下,水珠沿著緊實的肌理滾落。那道斜貫整個背脊、猙獰如蜈蚣般的舊鞭痕,在光影中顯得愈發(fā)刺目驚心。
我的目光如同被燙到般猛地收回,死死盯住自己沾滿泥污的鞋尖。臉頰不受控制地泛起一絲滾燙,混雜著羞窘、屈辱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慌意亂。
他……他就這樣……
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很快,宇文珩已用那些粗布重新裹纏了腰腹和受傷的臂膀,雖簡陋粗糙,卻掩去了赤裸,只余下濕透的墨色長褲緊裹著修長有力的雙腿。他隨手將換下的、濕透且沾滿泥污和血漬的黑色勁裝團成一團,如同丟棄一塊無用的抹布,扔在了墻角那口敞開的薄皮棺材旁。
“走?!?/p>
冰冷的字眼再次砸下,是對我,也是對整個空間。
他邁開長腿,高大的身影裹挾著濃重的血腥、藥草和屬于曠野的冷冽氣息,率先踏出了這如同墓穴的棺材鋪。破敗的木板門在他身后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冰冷的、帶著濃重河腥味的空氣瞬間涌入肺腑,沖淡了鋪子里令人窒息的腐朽氣息,卻帶來了另一種沉重——引狼入室的冰冷枷鎖。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和幾乎要將人撕裂的憂慮,拖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了出去。
死人渡口。
名副其實。
渾濁的黑水河在這里形成一個巨大的、緩慢回旋的河灣。水流看似平緩,水下卻暗流涌動,打著不祥的漩渦。岸邊堆積著厚厚的、散發(fā)著惡臭的黑色淤泥和腐爛的水草,間或能看到森白的、不知是人還是獸的細小骸骨半埋其中。幾株歪脖子老柳樹如同垂死的鬼魅,枯槁的枝條無力地垂向污濁的河面,其中一株最為粗壯的老柳樹下,果然系著一艘船。
那與其說是船,不如說是一具放大了的、勉強能浮水的簡陋棺槨。船身是粗糙的原木拼湊,縫隙處填著黑色的、散發(fā)著濃烈腥臭的桐油灰。船篷低矮破舊,用發(fā)黑的蘆葦席搭成,勉強能遮蔽些風雨。一個皮膚黝黑、身形精瘦、約莫十六七歲的少年正蹲在船頭,百無聊賴地用一根樹枝撥弄著水面,看到宇文珩和我走近,他立刻跳了起來,臉上擠出一個局促又帶著敬畏的笑容。
“阿爹!主……主上來了!”少年朝著岸邊泥灘上垂手恭立的周大川喊道,聲音帶著變聲期的沙啞,目光飛快地掃過宇文珩,又在我沾滿泥污的臉上好奇地停留了一瞬,便迅速低下頭。
周大川拄著拐杖,拖著空蕩蕩的褲管,艱難地挪到岸邊,對著宇文珩深深躬下佝僂的背:“主上……船小……委屈主上了……阿牛水性好,認路……”
宇文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那艘破船,又落在那叫阿牛的精瘦少年身上,深潭般的眸底毫無波瀾,只從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哼。
他不再多言,長腿一邁,動作間帶著一種奇特的輕盈和穩(wěn)定,便踏上了那搖搖晃晃的船板。小船猛地向下一沉,河水幾乎漫過低矮的船舷。
阿牛緊張地扶住船幫。
我站在岸邊冰冷的淤泥里,看著眼前這艘散發(fā)著桐油和河水腥臭的破船,看著船頭那個沉默如山、散發(fā)著無形壓迫感的男人,再想到阿箬那語焉不詳?shù)木?,心頭那點對“死人渡口”的恐懼,竟被一種更深的、引狼入室的冰冷憂慮所覆蓋。
(內(nèi)心自白:上船……便是真正踏上他鋪就的歸途……亦是踏上一條可能將大梁徹底葬送的不歸路?宇文珩……我該信你幾分?)
牙關緊咬,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冰冷的河風吹拂著濕透的衣衫,帶來刺骨的寒意。目光掃過渾濁翻滾的河水,那水下未知的漩渦,仿佛也映照著我此刻混亂如麻的心境。
沒有選擇。
為了父皇……為了那些枉死的忠魂……哪怕是與虎謀皮,是飲鴆止渴……
我深吸一口帶著濃重腥臭的空氣,抬起如同灌了鉛的腿,踩上那濕滑冰冷的船板。
小船再次劇烈搖晃起來。我身體不穩(wěn),下意識地向前踉蹌一步。
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驚人熱力的大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
巨大的力量傳來,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霸道,瞬間穩(wěn)住了我失衡的身體。那滾燙的觸感透過冰冷的濕衣灼燙著皮膚。
是宇文珩!
他不知何時已轉(zhuǎn)過身,深潭般的黑眸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里面翻涌著未消的冰冷和一絲……被這笨拙舉動引燃的、極其不耐煩的煩躁。
(內(nèi)心自白:廢物!連船都上不利索?。?/p>
“站穩(wěn)。”冰冷的兩個字從他緊抿的薄唇間迸出,裹挾著河水的腥氣,如同冰珠砸落。隨即,那鐵鉗般的手掌便如同丟棄一件礙事的累贅,猛地松開。
手腕處殘留著清晰的指痕和灼燙的觸感。我穩(wěn)住身形,垂著眼,默默走到船尾最狹窄的角落,蜷縮著坐下,盡量遠離船頭那個散發(fā)著濃烈存在感的男人。冰冷的船板透過濕透的粗布褲子傳來寒意。
阿牛見人上齊,立刻麻利地解開系在老柳樹上的、濕漉漉的麻繩,拿起一根同樣粗糙的原木船篙,用力一點岸邊淤泥。
“走嘍——!”
小船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呻吟,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那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岸邊,緩緩滑入渾濁寬闊的河心。阿牛熟練地撐篙,小船在看似平緩、實則暗流洶涌的河面上,朝著下游,朝著未知的迷霧,不疾不徐地駛?cè)ァ?/p>
河風陡然變得強勁起來,卷起渾濁的水腥氣和腐爛水草的惡臭,撲面而來。低矮的蘆葦席船篷在風中發(fā)出“嘩啦嘩啦”的呻吟,勉強遮擋了些風雨,卻擋不住那無孔不入的寒意。
宇文珩背對著我,立在船頭。他高大的身影如同定船的礁石,任憑小船在暗流中起伏顛簸,身形穩(wěn)如山岳。濕透的墨發(fā)被河風吹得向后飛揚,露出線條冷硬如刀削般的側(cè)臉輪廓。他深潭般的黑眸沉沉地注視著前方霧氣彌漫的河道,仿佛在穿透迷霧,審視著即將踏上的、血與火的歸途。
(內(nèi)心自白:梁宮……蕭景琰……好一個清君側(cè)!這盤棋,本王陪你下到底!只是……這“血引”……)
他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掃過船尾蜷縮的身影,那深潭般的眸底掠過一絲極其隱晦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復雜微瀾。臂彎處傷口在河風刺激下隱隱作痛,心口那靛青的狼首圖騰在濕透的粗布下無聲搏動。
阿牛沉默而專注地撐著篙,黝黑的臉上滿是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小船在渾濁的河水中平穩(wěn)前行,兩岸荒涼的、覆蓋著枯黃蘆葦?shù)臑┩烤従徍笸恕?/p>
時間在單調(diào)的撐篙聲和嘩嘩的水流聲中緩慢流逝。冰冷的河風不斷帶走身上的溫度,濕透的衣物緊貼著皮膚,帶來刺骨的寒意。我抱著膝蓋,將身體蜷縮得更緊,試圖汲取一絲可憐的暖意。目光落在渾濁翻涌的河面上,那一個個打著旋兒消失的泡沫,如同大梁宮闈中被碾碎的希望。
劉公公慈祥的笑臉,蘇姑姑嚴厲的叮囑,秦將軍爽朗的大笑,顧師激辯時花白的須發(fā)……一張張鮮活的面孔在眼前浮現(xiàn),又被冰冷的河水無情吞噬,最終化為一片猩紅。
皇兄……為什么?!
巨大的悲痛和冰冷的絕望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幾乎要將人溺斃。淚水無聲地滑落,混著濺起的冰冷河水,消失在衣襟。
就在這時,一個黑乎乎、帶著溫熱的東西,裹挾著一股粗糲的勁風,“啪”地一聲砸在我蜷縮的膝蓋上!
我被驚得渾身一顫,淚眼朦朧地抬頭看去——
竟是半個用油紙粗糙包裹著的、尚帶著微溫的黑面餅子!
船頭,宇文珩依舊背對著我,身形穩(wěn)如山岳,仿佛那投擲的動作與他毫無關系。只有那被河風吹拂的墨發(fā)和濕透的粗布衣衫,勾勒出沉默而冷硬的輪廓。
(內(nèi)心自白:麻煩!哭哭啼啼……看著就煩!餓死了更麻煩?。?/p>
冰冷的聲音如同淬毒的冰凌,裹挾著河水的腥氣,穿過嘩嘩的水聲和蘆葦席的呻吟,清晰地砸了過來:
“吃了。瘦得硌手,拖后腿?!?/p>
每一個字都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棄和冰冷的命令。
膝蓋上那半個餅子還殘留著他掌心滾燙的余溫。粗糙的油紙,干硬發(fā)黑的餅面……與記憶中御膳房精致的糕點天差地別。
可那一點微弱的溫熱,卻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死寂的心湖漾開一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引狼入室的冰冷憂慮,家國破碎的巨大悲痛,被這粗暴的投食打斷。我看著膝蓋上那半個丑陋的餅子,又看向船頭那個沉默如山、仿佛剛才只是隨手丟掉垃圾的背影。
他是在……擔心我餓死拖累他?
還是……
(內(nèi)心自白:宇文珩……你究竟……是救命的浮木,還是……索命的修羅?這半個餅……是憐憫?是算計?還是……)
心亂如麻。
我顫抖著手,慢慢拿起那半個尚有余溫的餅子。指尖傳來的粗糙觸感,如同這冰冷而殘酷的現(xiàn)實。冰冷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黑色的餅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小舟在渾濁的黑水河中,朝著迷霧籠罩的前方,沉默而堅定地駛?cè)?。船頭是沉默的狼王,船尾是心亂如麻的公主,中間隔著冰冷的河水,和半個帶著滾燙體溫的、粗糲的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