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殘留的冰冷粗糙觸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靈魂最深處。那道深長、猙獰、如同蜈蚣般盤踞的舊疤輪廓,透過粗布衣衫,清晰地烙印在指腹之下,也狠狠烙進了搖搖欲墜的心神!
(內(nèi)心自白:是他!真的是他!那道鞭痕……三年前冷宮血泊中……是我……是我親手……?。?/p>
巨大的震驚如同滔天巨浪,瞬間將僅存的理智拍得粉碎!冰冷的恐懼、荒謬的錯愕、還有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深入骨髓的刺痛與愧怍,如同淬毒的藤蔓,死死絞緊了心臟!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踉蹌著后退一步,重重跌坐在冰冷刺骨的泥地上,激起一片嗆人的塵土。
火光在宇文珩蒼白如紙的臉上瘋狂跳躍。他緊閉著眼,濃黑的眉峰因高燒的痛苦而死死擰在一起,額角冷汗涔涔,緊抿的薄唇失去了所有血色,每一次沉重而破碎的喘息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仿佛下一刻就要徹底斷絕。那強撐起來的、如同山岳般的暴戾與威壓早已消散殆盡,只剩下重傷高燒帶來的、無法掩飾的脆弱與瀕死般的狼狽。
窯洞內(nèi)死寂得可怕。只有火堆燃燒的噼啪聲,和他如同破敗風(fēng)箱般的艱難呼吸。
阿牛早已停止了咀嚼,黝黑的臉上布滿驚恐,他抱著膝蓋縮在火堆另一側(cè)的陰影里,如同受驚的鵪鶉,大氣不敢出,渾濁的眼睛驚恐地在我和宇文珩之間來回掃視,充滿了茫然和巨大的恐懼。
何去何從……
大梁的公主,漂泊在異鄉(xiāng)冰冷的泥地上。而眼前這個唯一能引她歸途的“浮木”,卻是她曾親手鞭笞至奄奄一息的敵國質(zhì)子!這命運開的玩笑,是何等的殘忍與荒謬!
(內(nèi)心自白:宇文珩……你恨我入骨,對嗎?這三年冷宮的囚禁……黑水渡的毒殺……這逃亡路上的一切……都是你的報復(fù)!如今救我,不過是為了親手將我拖入更深的煉獄!對嗎??。?/p>
冰冷的絕望如同毒液,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引狼入室的憂慮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她引來的,不是狼,是早已結(jié)下血仇、恨她入骨的索命閻羅!
目光死死鎖住他因高燒而微微抽搐的身體,落在他臂彎處重新洇出血跡的粗布包扎上,落在他纏著布條、依舊滲著暗紅的掌心……還有那緊蹙的眉宇間深重的痛苦。
他不能死!
這個念頭如同垂死者的最后掙扎,在冰冷的絕望深淵中驟然亮起!
至少在回到大梁,在見到父皇之前……他不能死!他是鑰匙!是唯一能撕開那血雨腥風(fēng)迷障的鑰匙!哪怕這鑰匙本身,就淬著足以致命的劇毒!
牙關(guān)緊咬,指甲深深陷入冰冷的泥地。巨大的矛盾如同兩股狂暴的激流,在胸腔內(nèi)瘋狂沖撞撕扯!恨意與依賴,恐懼與利用,愧疚與求生……所有的情緒如同沸騰的熔巖,幾乎要將人徹底撕裂!
就在這時,宇文珩的身體猛地劇烈痙攣起來!
“呃……冷……”一聲極其微弱、帶著濃重鼻音的痛苦呻吟,如同瀕死幼獸的哀鳴,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中逸出。他高大的身軀蜷縮著,無意識地朝著火堆的方向挪動,仿佛在尋求那微弱的暖意,動作間卻再次牽動了臂彎的傷口,暗紅的血漬在粗布上迅速擴大。
(內(nèi)心自白:冷……好冷……黑……好黑……)
混亂的囈語如同破碎的冰碴,斷斷續(xù)續(xù)地從他干裂的唇間滑出:“……母妃……別走……冷宮……好黑……”
母妃?冷宮?
這兩個詞如同冰冷的鑰匙,瞬間打開了塵封的記憶閘門!三年前那個被鐵鏈鎖在冷宮石柱上的少年……遍體鱗傷,墨發(fā)凌亂……那雙深潭般的黑眸里,除了刻骨的仇恨和不屈的野性……似乎……還有一絲被絕望淹沒的、孩童般的恐懼和無助?
(內(nèi)心自白:他……也曾被囚在冷宮?像……像條狗一樣?)
一絲難以言喻的、帶著尖銳刺痛的情緒,如同毒蛇,猛地噬咬在冰冷混亂的心上。
宇文珩的痙攣更加劇烈,牙齒咯咯作響的碰撞聲在寂靜的窯洞里清晰得刺耳。那蜷縮的姿態(tài),那無意識泄露的脆弱囈語,與三年前血泊中那個少年的身影,竟在這一刻詭異地重疊!
“……穗……穗……”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裹挾著濃重的痛苦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執(zhí)念,再次從他唇間艱難地擠出,“別……別走……”
穗穗!
又是這個名字!
在破廟高燒時,在黑水渡沉船時……這個被他深埋心底、帶著無盡痛苦與執(zhí)念的名字!
是他什么人?為何……為何在瀕死的昏迷中,呼喚的不是復(fù)仇,不是力量,而是……這個聽起來如同小名般柔軟的名字?
混亂的思緒如同沸騰的泥漿。家仇國恨,引狼入室的憂慮,三年前的鞭痕血債,此刻他瀕死的脆弱和那聲聲執(zhí)念的呼喚……所有的線索如同亂麻,死死糾纏在一起,找不到任何頭緒。
不能再等了!
看著他越來越微弱的氣息和不斷擴大的血漬,巨大的恐慌瞬間壓倒了所有復(fù)雜的情緒!我猛地從冰冷的泥地上掙扎爬起,踉蹌著撲到火堆旁。
“阿牛!”我的聲音因極度的緊張和嘶吼而干澀破裂,“水!干凈的布!快!”
阿牛被這突如其來的命令嚇得一個激靈,隨即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跳了起來:“有!有!”他手忙腳亂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癟癟的皮質(zhì)水囊,又慌亂地撕扯著自己身上相對干凈的里衣下擺。
我一把奪過水囊和布條。冰冷的河水刺骨,但現(xiàn)在顧不上了。我跪坐在宇文珩蜷縮的身體旁,無視那依舊彌漫的、令人窒息的血腥煞氣,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解開他臂彎處那早已被血水浸透、硬結(jié)成塊的粗布包扎。
猙獰的傷口暴露在跳躍的火光下。皮肉翻卷,邊緣紅腫發(fā)亮,深可見骨的創(chuàng)口深處,新生的肉芽在暗紅的血水中顯得格外脆弱。蝕心吻的毒雖然被螟蛉蠱拔除,但反復(fù)的撕裂和冰冷的河水浸泡,讓這傷口如同張開的、流著膿血的獸口。
(內(nèi)心自白:必須降溫……必須止血……)
強忍著胃里的翻騰,我用蘸了冰冷河水的布條,極其小心、輕柔地擦拭著傷口周圍的血污和膿液。每一次觸碰,都引來他身體無意識的痙攣和壓抑的痛哼。
就在這時,一直緊攥在我左手掌心的那枚金線流蘇穗子,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那微弱卻恒定的暖金色光芒,竟在火光下微微閃爍了一下!
一個荒謬的念頭如同閃電劃過腦海!
破廟寒夜,它曾被宇文珩死死攥在掌心,如同最后的慰藉。
黑水渡沉船,它吸附毒血,救了他的命。
如今……
心念電轉(zhuǎn)!來不及細想!我?guī)缀跏枪伦⒁粩S地,將右手蘸了清水的布條放下,顫抖著左手,將那枚沾著泥污和汗?jié)n、卻依舊散發(fā)著微弱暖意的金線穗子,極其小心地、輕輕地,貼在了他滾燙的額角!
肌膚相觸的瞬間!
宇文珩劇烈痙攣的身體猛地一僵!
深潭般的黑眸在緊閉的眼瞼下劇烈地顫動起來,仿佛在對抗著沉重的黑暗和某種巨大的痛苦。他喉間發(fā)出一聲模糊的、極其痛苦的呻吟,那只纏著布條、依舊滲著血的手掌,竟在無意識中極其迅猛地抬起,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死死攥住了我握著穗子的手腕!
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腕骨!
“呃!”劇痛讓我悶哼出聲。
他滾燙的掌心如同燒紅的烙鐵,緊貼著我的皮膚,灼燙的熱度和驚人的力量源源不斷地傳來。那枚小小的穗子被他滾燙的額頭死死壓住,暖金色的微光在火光下似乎……明亮了一瞬?
“……穗……穗……”更加清晰、帶著濃重鼻音和巨大痛苦的囈語,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中艱難地擠出,如同泣血的哀鳴,“別……別丟下我……冷宮……好黑……”
他攥著我手腕的力道沒有絲毫放松,反而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越收越緊!身體蜷縮著,滾燙的額頭死死抵著那枚穗子,也抵著我被迫緊貼在他額角的手背,仿佛要從這點微弱的暖意中汲取對抗黑暗和寒冷的力量。
(內(nèi)心自白:穗穗……是你嗎……別走……)
巨大的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澀瞬間攫住了心臟!我僵在原地,手腕處傳來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額角被他滾燙的皮膚灼燙著,那聲聲泣血般的囈語如同重錘,狠狠敲擊在搖搖欲墜的心防之上。
穗穗……到底是誰?
為何……為何他在瀕死的邊緣,呼喚的不是復(fù)仇,不是力量,而是這個帶著無盡眷戀與絕望的名字?那深埋在他心底的、如同這道猙獰鞭痕般盤踞的痛苦……究竟源于何處?
火光跳躍,映照著兩人交疊的手腕,映照著那枚被壓在滾燙額角與冰冷手背之間的、散發(fā)著微弱暖光的金線穗子。
漂泊的公主。
垂死的狼王。
一道鞭痕。
一枚穗子。
在這異鄉(xiāng)冰冷的窯洞里,在這跳躍的火焰旁,被命運以最荒謬也最殘酷的方式,死死捆綁在一起。
歸途在何方?
或許,答案就藏在這聲聲泣血的呼喚里,藏在這枚穗子微弱卻執(zhí)著的暖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