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如同冰冷的碎金,吝嗇地灑入破敗的窯洞,切割著盤旋的塵埃和昨夜殘留的驚悸。宇文珩沉睡的側(cè)臉在微光中顯得異常平靜,褪去了所有暴戾與痛苦的棱角,只剩下重傷高燒后的極度疲憊和一種近乎脆弱的安寧。那枚金線穗子依舊貼在他滾燙的額角,微弱的暖金色光芒徹底隱沒在晨光里,仿佛耗盡了最后一絲氣力。
肩胛處“蒼狼之契”烙印殘留的灼痛余悸,如同冰冷的針尖,一下下刺著混沌的神經(jīng)。昨夜圖騰光芒的明滅與烙印的劇痛共鳴,像一道幽深的裂痕,橫亙在引狼入室的冰冷憂慮之上。他身上的秘密,遠比復(fù)仇更兇險。
(內(nèi)心自白:穗穗……冷宮……圖騰……宇文珩,你這頭狼,裹著多少層血與謎的甲胄?引你歸梁,究竟是求生,還是踏入更深的煉獄?)
何去何從?大梁宮闕的血色迷霧,父皇生死未卜的揪心,此刻竟被這近在咫尺的、沉睡的謎團暫時壓了下去。歸途的方向,似乎被這枚穗子微弱的光,固執(zhí)地牽引著,指向了他心底那片名為“穗穗”的黑暗禁地。
窯洞內(nèi)寒氣未散。阿牛蜷在火堆余燼旁,凍得縮成一團。宇文珩緊裹的粗布衣衫下,身體依舊散發(fā)著驚人的高熱,呼吸雖平穩(wěn),卻帶著病態(tài)的灼燙。
不能再拖了。
我掙扎著從冰冷的泥地上爬起,渾身骨頭如同散了架般酸痛。目光掃過角落,昨日阿牛采回的澤漆草還有幾株蔫巴巴地堆在那里。這是眼下唯一能用的東西。
沒有石臼,只能徒手。我撿起那幾株澤漆,走到洞口。冰冷的晨風(fēng)刀子般刮過臉頰,渾濁的河水在晨霧中靜靜流淌。將草葉放在一塊相對平坦的石頭上,用另一塊邊緣鋒利的石頭,一下下,極其費力地搗碾起來。
粗糙的石面摩擦著手心,很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蔫巴巴的草葉韌性十足,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酸痛的臂膀。額角尚未消盡的腫包也隨著動作一跳一跳地抗議。
(內(nèi)心自白:宇文珩……你欠本宮的……)
搗了許久,才勉強碾出一點點墨綠色、散發(fā)著苦澀草腥的草泥。捧著這點可憐的成果回到窯洞,宇文珩依舊沉睡未醒。
跪坐在他身旁,小心翼翼地揭開他臂彎處被血水反復(fù)浸透的粗布。猙獰的傷口暴露在晨光下,邊緣紅腫發(fā)亮,深可見骨,膿血混合著河水帶來的污濁,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強忍著胃里的翻騰,用昨日剩下的、還算干凈的布條蘸著冰冷的河水,極其輕柔地再次擦拭傷口。每一次觸碰,都引來他沉睡中無意識的蹙眉和細微的抽氣。
指尖沾上那點稀薄的澤漆草泥,屏住呼吸,一點一點,極其小心地涂抹在翻卷的皮肉邊緣。冰涼的草泥接觸到灼熱的傷口,他似乎舒服了些,緊蹙的眉頭微微舒展。
做完這一切,虛脫般的疲憊再次席卷而來。我靠在冰冷的土壁上,看著沉睡的他,又看看自己磨破滲血的手心,一種巨大的荒謬感油然而生。大梁最尊貴的長公主,此刻卻在異鄉(xiāng)的破窯里,為一個曾被她鞭笞、如今又可能顛覆她故國的敵國狼王……搗草敷傷。
命運,何其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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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漸升高,驅(qū)散了河面的薄霧,卻并未帶來多少暖意。窯洞里依舊陰冷。阿牛終于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看到宇文珩依舊沉睡,和我手上的傷,黝黑的臉上露出幾分局促。
“姑……姑娘……俺……俺去弄點吃的!”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完,逃也似的鉆出了窯洞。
洞內(nèi)再次只剩下我和沉睡的宇文珩。寂靜中,只有他略顯沉重的呼吸聲。我靠在土壁上,疲憊如潮水般拉扯著意識。眼皮沉重如山。
不知過了多久。
一陣極其細微的、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驚醒了昏沉的意識。
我猛地睜開眼!
只見宇文珩不知何時已微微側(cè)過身,那雙深潭般的黑眸,在晨光熹微中,正沉沉地、毫無情緒地注視著我。初醒的茫然如同薄霧,瞬間被一種冰冷的審視和深不見底的幽邃所取代。
四目相對。
空氣仿佛瞬間凝固。
他深潭般的眸底沒有任何波瀾,沒有昨夜的暴戾,沒有高燒的脆弱,也沒有昏迷中的依賴,只剩下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平靜。那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穿透皮囊,直刺靈魂深處。
(內(nèi)心自白:醒了?這女人……守了一夜?那草泥……她弄的?)
巨大的壓迫感如同無形的山巒轟然壓下!我渾身僵硬,后背瞬間滲出冷汗。手腕處那圈青紫的指痕仿佛又在隱隱作痛。昨夜他瀕死時的脆弱囈語,死死攥住我手腕的絕望力道,還有穗子帶來的暖流……所有混亂的記憶碎片在腦中轟然炸開!
他……都記得嗎?
尤其是……那道鞭痕!他是否……早已認出?
引狼入室的冰冷憂慮瞬間被一種更深的、如同面對深淵般的恐懼所取代。我下意識地蜷縮起身體,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試圖抵御那目光帶來的刺骨寒意。
宇文珩的目光極其緩慢地掃過我磨破滲血的手心,掃過我額角尚未消盡的腫包,最后,落在了他自己臂彎處那覆蓋著新鮮澤漆草泥的傷口上。
深潭般的眸底,依舊沒有任何情緒。他緩緩抬起那只纏著布條的手掌——掌心被匕首割破的傷口早已不再流血,但布條上暗紅的血漬依舊刺目。
他低頭,看著自己掌心那道深長的傷口,又抬眼,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那平靜的目光里,第一次帶上了一絲極其隱晦的、如同審視獵物傷痕般的……探究?
(內(nèi)心自白:這點傷……是她?為了這點草泥?愚蠢?。?/p>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冰冷的審視中,他緩緩開口了。聲音因高燒初退而異常沙啞干澀,如同砂礫摩擦著生銹的鐵器,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
“昨夜……”
兩個字,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Γ?/p>
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我屏住呼吸,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會說什么?質(zhì)問穗子?提及鞭痕?還是……
他的目光掃過我瞬間繃緊的身體和眼中無法掩飾的驚懼,深潭般的眸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捕捉的波動。他頓了一下,喉結(jié)滾動,咽下那干澀的痛楚,才極其緩慢地、一字一頓地接了下去:
“……辛苦?!?/p>
辛……苦?
不是質(zhì)問!不是嘲諷!不是暴怒!
這兩個字如同最輕柔的羽毛,卻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緊繃到極致的心弦上!巨大的錯愕瞬間淹沒了所有的恐懼!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看著他那張依舊蒼白冷硬、毫無表情的臉。
(內(nèi)心自白:他……他說什么?)
辛苦?他在說……辛苦?對誰?對我?
荒謬!難以置信!這頭暴戾的、視她如草芥的狼王,竟會對她說出這兩個字?
是諷刺?還是……某種更深的、令人不安的試探?
宇文珩說完這兩個字,便不再看我。他深潭般的目光轉(zhuǎn)向洞口透進的晨光,里面翻涌著深不見底的幽邃,仿佛剛才那石破天驚的兩個字,只是拂過耳邊的一縷風(fēng)。他撐著身體,極其緩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韌,試圖坐起。
動作牽扯到臂彎的傷口和虛弱的身體,讓他悶哼一聲,額頭瞬間滲出細密的冷汗。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yīng),身體比思緒更快一步。我猛地向前傾身,伸出手臂——那只磨破了皮、沾著草屑和泥污的手——想要扶住他搖晃的身體。
指尖即將觸碰到他手臂的瞬間!
宇文珩深潭般的黑眸驟然回轉(zhuǎn)!銳利如刀鋒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我伸出的手!
那目光冰冷、審視,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排斥和……一絲極其隱晦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警惕?
(內(nèi)心自白:做什么??。?/p>
指尖如同被無形的火焰灼燒,猛地僵在半空!巨大的尷尬和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心臟!我如同被定格的木偶,伸出的手僵在那里,進退維谷。
他深潭般的黑眸在我僵住的手和他臂彎的傷口之間掃視了一個來回。那冰冷的審視如同寒冰,幾乎要將人凍結(jié)。
最終,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施舍般的漠然,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允許了。
指尖終于顫抖著,極其小心翼翼地觸碰到他結(jié)實的手臂。隔著濕冷的粗布,滾燙的體溫和賁張的肌肉線條清晰可感。用盡全身力氣,支撐著他沉重而虛弱的身軀緩緩坐起。
做完這一切,如同耗盡了所有氣力。我迅速抽回手,指尖殘留的滾燙觸感如同烙印。重新蜷縮回角落,垂著頭,不敢再看他一眼。
窯洞內(nèi),死寂再次蔓延。只有他略顯沉重的呼吸聲,和我擂鼓般的心跳。
何去何從?
“辛苦”二字,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滔天的困惑與更深的迷茫。這頭狼,他到底在想什么?這詭異的平靜之下,又醞釀著怎樣的風(fēng)暴?
洞口光線一暗,阿牛抱著幾條用樹枝串起的、還在掙扎的小魚跑了進來,臉上帶著討好的笑容:
“主上!姑娘!有魚!俺抓了幾條魚!”
他的闖入打破了窯洞內(nèi)死寂的僵持。宇文珩深潭般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落在那幾條活蹦亂跳的小魚上,濃黑的眉峰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內(nèi)心自白:腥!)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沙啞,卻恢復(fù)了慣常的冰冷命令:
“生火?!?/p>
“烤了?!?/p>
目光掃過角落那堆澤漆草的殘骸,又極其短暫地在我磨破的手心停留了一瞬。
“……撕干凈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