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混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和藥味,頑固地盤踞在方偉奇這間奢華得過分的臥室里,怎么都散不掉。
空氣凈化器在旁邊嗡鳴著運轉(zhuǎn),可味道似乎就是從李文勇身上,從那件被隨意搭在椅背上的、已經(jīng)被醫(yī)用膠帶和層層繃帶裹得像木乃伊的襯衫里散發(fā)出來的。
李文勇就靠坐在方偉奇那張比床還大的沙發(fā)床尾。他沒坐墊子,硬邦邦的,脊梁骨挺得筆直,像個上緊了發(fā)條的機械擺件。
房間只開了一盞墻角的地燈,昏黃的光線無力地拉扯著他半邊身體的輪廓,讓另半邊徹底融進陰影里。
陰影里的那只手,始終穩(wěn)穩(wěn)地、紋絲不動地按在左后腰那團厚實的繃帶上。
方偉奇把自己裹在又軟又厚的羽絨被里,蜷成一團。
眼皮沉得像灌了鉛,可每次快要墜入黑暗,白天那場混戰(zhàn)里刺鼻的火藥味、玻璃瘋狂爆裂的尖嘯、李文勇后背驟然撕裂的聲音、還有那無數(shù)道從窗外射進來的、冰冷貪婪的閃光……就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猛地刺進他的腦子!
方偉奇“操!”
方偉奇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肋骨下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喉嚨干得冒煙。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床頭柜上的水杯。
指尖還沒碰到冰涼的杯壁,沙發(fā)角落那片陰影就輕微地動了一下。
李文勇無聲地抬了下眼皮。暗沉沉的眸光,像夜視鏡頭,精準地捕捉著房間里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
他沒開口,但那微微凝聚的視線本身就是無聲的質(zhì)詢:又在折騰什么?
方偉奇觸電般縮回手,咕噥了一句連自己都沒聽清的話,狠狠地把臉轉(zhuǎn)向窗戶那邊,用后腦勺對著沙發(fā)。
黑暗中,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冰冷的、帶著審視的目光,像手術(shù)刀一樣釘在他背上,盯得人汗毛倒豎,更他媽睡不著了!空調(diào)的溫度打得并不低,可方偉奇總覺得后背涼颼颼的,像漏風。
那扇白天剛換好的防彈窗,黑沉沉的,如同張開大口的巨獸。他神經(jīng)質(zhì)地拽了拽身上的被子,把脖子以下裹得更緊。
墻上的抽象派掛鐘指針,發(fā)出細微的“咔噠”輕響。方偉奇強迫自己數(shù)著那聲音。
……七秒。
……十一秒。
……二十八秒……
呼——!
窗外,一陣帶著濕意的夜風不知道撞到了什么金屬構(gòu)件,發(fā)出嗚咽般的低鳴。
方偉奇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整個人在被子底下狠狠一哆嗦!頭皮瞬間炸開!眼前瞬間閃現(xiàn)出窗外那個舉著粗壯發(fā)射筒的黑影輪廓!還有閃光燈!
方偉奇“呃啊…!”
一聲短促的驚呼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來!方偉奇幾乎是彈坐而起!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額頭沁出了一層冷汗。
他大口喘著氣,死死瞪著那扇毫無動靜的窗戶,腦子里亂成一鍋滾粥。媽的!風吹的!只是風!
陰影里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布料摩擦聲。
方偉奇僵著脖子,不用回頭也能想象李文勇此刻的表情——肯定是那種“你這廢物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的嘲諷臉。
他現(xiàn)在實在沒力氣去分辨那眼神里的冰碴子。他所有的勁頭,都被剛才那一下給抽空了。
一陣陣的疲倦和那種滅頂?shù)目謶指薪诲e著拍打上來,四肢酸軟,像灌了鉛。
他無力地癱回柔軟的枕頭堆里,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昂貴的埃及棉枕套邊緣。
時間,在死寂和心慌中,膠水般粘稠地流淌。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方偉奇以為自己今晚就要這么硬熬到天亮的時候,他聽到了沙發(fā)方向傳來的、一點不一樣的動靜。
是呼吸。
不是之前那種刻意的、屏息凝神般的幾乎不存在的低微呼吸。
李文勇似乎在極力控制,但那呼吸聲變得粗重了一點點,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斷續(xù)……好像喘不上氣?
方偉奇猛地睜眼,側(cè)頭看向那片模糊的陰影輪廓。
李文勇的身體依舊挺直,但微微傾斜了一點,重心似乎往沒受傷的右邊偏轉(zhuǎn)。那只按壓在左后腰上的手,借著身體的傾斜角度,手背的骨節(jié)因為用力過猛而更加清晰地凸起,繃得發(fā)白。額角緊挨著頭發(fā)線的地方,在昏暗中,凝結(jié)著一小片反光的濕意——汗?冷汗?
方偉奇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問題:
方偉奇“你……喂,李文勇?”
聲音干澀沙啞,自己聽著都別扭,
方偉奇“那個……麻藥勁兒還沒過?”
他搜腸刮肚,也只想出這么一個蹩腳的理由。總不能說,你是不是疼得睡不著?
李文勇的頭微微動了一下,眼神掃了過來。昏暗的光線下,那雙眼睛里的冷光像是燒紅的烙鐵,被強行投入冰水淬煉過,淬得只剩下硬邦邦的警告和疲憊。他沒說話。
喉嚨里似乎滾動了一下,像是強壓下翻涌上來的什么,只有更粗重的半聲悶哼溢了出來,隨即被他用牙關狠狠咬斷。
額頭那塊汗?jié)n,似乎更明顯了些。
方偉奇像被那眼神燙了一下,立刻移開目光,手指又開始無意識地摳枕頭。
尷尬、心煩意亂、還有一絲被死死壓抑住的恐慌感在血管里亂竄??諝飧亓耍o得讓人窒息。
又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
方偉奇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枕頭邊緣,突然,指尖觸碰到了枕頭側(cè)面一條細細的、半脫線的滾邊裝飾帶。
那帶子不牢靠,被方偉奇心不在焉地撥弄了兩下,就無聲地從縫合處徹底脫落下來。
方偉奇愣了一下。他看著手里這根大約二十公分長的、軟綿綿的棉布帶子,昏沉的大腦里突然“滋啦”閃過一道微弱的光——就像是破敗老收音機調(diào)頻時捕捉到了極其微弱的信號。
這根玩意兒……
他下意識地,指尖開始神經(jīng)質(zhì)般地捻著那根細細的布條。
布料的摩擦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存在感。很軟。非常非常軟。他無意識地把帶子在手指上繞了一圈。
布料垂落的部分,輕輕地拂過他的指關節(jié),有點癢但這癢癢的觸感,奇異地帶走了那么一點點瘋狂滋長的“身后沒人”的空洞感。
方偉奇的眼珠在黑暗中遲緩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極其緩慢地瞥向沙發(fā)那頭——李文勇正蹙著眉,借著微弱的光,試圖重新調(diào)整一個稍微能減緩腰后劇痛的姿勢,他手臂上的肌肉線條因為隱忍用力而緊繃得可怕。
那根細細的布帶,在方偉奇指尖被用力捻動。
一個荒謬至極、卻又帶著點走投無路孤注一擲的念頭,毫無征兆地撞進了方偉奇混亂一片的腦袋里。
試試?
不行!這念頭太蠢了!簡直突破天際!那石頭人肯定會把手指給撅折了!白天他還拿著把能劈開跳舞毯的大鐵疙瘩!
可是……試試又不會掉塊肉?說不定他疼暈了沒空搭理?或者……也許……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