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17號的小院在暴雨中顯得格外靜謐。豆大的雨點密集地敲打著枇杷樹葉和青瓦屋頂,發(fā)出連綿不絕的嘩啦聲響,將外界的一切喧囂都隔絕在外,只留下水汽彌漫的潮濕和一種劫后余生的、緊繃后的奇異寧靜。
林溪坐在窗邊的書桌前,面前攤開的,正是那張發(fā)送給顧深的畫稿照片。屏幕的光映著她微微泛紅的眼眶和已經(jīng)恢復平靜、卻帶著深刻思索的臉龐。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屏幕上那道被墨線勾勒、又被暖色青苔溫柔包裹的裂痕。這道裂痕,不再僅僅是畫布上的污損,更成了她內心世界最真實的寫照——被傷害過,被撕裂過,但從未真正屈服,反而在傷痕之上,催生出更頑強的生命力。
她發(fā)送那張畫,沒有只言片語。那是她的回答,是她穿越恐懼和怨恨的迷霧,對他孤注一擲守護的回應。她看到了他站在風暴中心,為她對抗整個世界的姿態(tài)。那姿態(tài),帶著悲壯的決絕,也帶著一種無法言喻的……沉重。
窗外,那輛黑色的路虎在雨幕中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像一頭蟄伏在陰影中的沉默巨獸。它還在那里。她知道。他一定在承受著來自家族、來自他父親顧鴻鈞的滔天怒火。沈清瀾的倒臺只是開始,隨之而來的連鎖反應和清算,足以將任何人碾碎。
一股復雜的情緒在林溪心中翻涌。有對他處境的擔憂,有對他付出的震撼,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悸動。那道橫亙在他們之間、由怨恨和恐懼筑成的冰墻,在經(jīng)歷了生死一線的陰謀和這場摧枯拉朽的反擊后,終于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冰冷的壁壘后,涌出的不再是純粹的抗拒,而是帶著尖銳痛楚的理解,和一種遲來的、沉甸甸的悸動。
手機震動,打斷了她的思緒。是楊老板打來的電話,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激動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小溪!警察剛走!那個插座……里面真的有東西!李警官說證據(jù)確鑿!張偉、王銳、韓雅雯都跑不了!沈清瀾……這次絕對脫不了干系!”楊老板的聲音哽咽了,“我們……我們挺過來了!小溪!老天有眼啊!”
“嗯,楊姐,我們挺過來了?!绷窒穆曇艉茌p,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感。風暴并未完全平息,但最致命的一波,被擋下了。這勝利,是顧深用近乎自毀的方式換來的。
“還有,”楊老板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異樣,帶著難以置信的驚喜,“陳教授……陳教授剛才親自給我打電話了!”
林溪的心微微一跳:“陳教授?”
“對!他說他看到了警方的通報!非常憤怒!也非?!牢?!”楊老板激動地說,“他說,蘇城美術館新館的‘江南新銳’常設展區(qū),將在下個月底正式啟動!他決定,將開幕首展的機會,留給你!你的《雨巷》系列,還有……‘拾光印痕’!只要你準備好了,整個展區(qū),都是你的舞臺!”
轟!
這個消息如同驚雷,在林溪心中炸開!蘇城美術館新館首展!整個“江南新銳”展區(qū)!這不僅僅是一個展覽機會,這是陳松年教授在風口浪尖上,用他畢生的聲譽和美術館的招牌,為她做的最強有力的背書!是在沈清瀾污名攻勢后,最響亮的正名!
一股巨大的暖流和澎湃的力量瞬間席卷了林溪的四肢百??!眼眶再次發(fā)熱。陳教授……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在她最黑暗的時刻,撕碎了污蔑的文件;在風暴稍歇的此刻,又為她點亮了通往更高舞臺的明燈!這是信任,是期許,更是對她藝術生命最珍貴的肯定!
“楊姐,”林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更多的卻是被點燃的火焰,“告訴陳教授,我接受!‘拾光印痕’……我一定全力以赴!絕不會辜負他的期望!”
“好!好!太好了!”楊老板的聲音充滿了干勁,“我這就去回復陳教授!畫廊這邊你不用擔心,我來收拾!小溪,你只管畫!用你的畫,狠狠打那些人的臉!”
掛了電話,林溪猛地站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拉開了窗簾。暴雨如注,天地間一片混沌。雨水猛烈地沖刷著梧桐巷的青石板路,也仿佛沖刷著她心頭積壓的塵埃和恐懼。陳教授給予的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機遇,像一道劈開陰霾的閃電,照亮了她前行的方向!
她的戰(zhàn)場,就在這里!在畫布之上!用她的筆,她的心,她的“拾光印痕”,去記錄風雨,去銘刻傷痕,去證明生命在廢墟之上綻放的、不可磨滅的光芒!
沈清瀾想毀掉她?顧深用慘烈的代價為她撕開了一道生路。
現(xiàn)在,輪到她用自己的方式,去贏得這場戰(zhàn)爭了!
她轉身回到書桌前,目光灼灼地投向那半完成的畫稿,眼神堅定如磐石。
“深瞳科技”頂層總裁辦公室。
暴雨瘋狂地抽打著巨大的落地窗,發(fā)出沉悶而持續(xù)的轟鳴,仿佛要將整座城市淹沒。辦公室內,卻是一片死寂的真空??諝饽?,氣壓低得讓人喘不過氣。
顧深依舊坐在輪椅上,臉色是失血般的慘白,額角的冷汗已經(jīng)干涸,留下冰冷的痕跡。右手手背上,留置針周圍的皮膚因為反復的緊繃和血液回流而一片青紫淤腫,膠布邊緣洇開暗紅的血漬,觸目驚心。他剛剛結束了那場與父親顧鴻鈞的、跨越千里卻如同近在咫尺的雷霆對話。
通話早已結束,那部紅色的保密電話如同燒紅的烙鐵,靜靜地躺在桌面上,殘留著無形的威壓和寒意。助理屏息凝神地站在幾步之外,臉色比顧深好不了多少,額頭上全是冷汗,后背的襯衫已經(jīng)濕透。他親眼目睹了顧深接起電話后,那瞬間繃緊到極致的身體線條,那愈發(fā)蒼白的臉色,以及長達近半小時的沉默傾聽中,顧深眼底翻涌的、如同深淵般的疲憊和某種近乎麻木的決然。
父親顧鴻鈞的聲音,隔著電波,依舊帶著掌控一切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威壓。震怒是必然的。沈清瀾的被抓,將顧氏推上風口浪尖,家族內斗的丑聞暴露于陽光之下,這對顧氏的形象和根基都是巨大的打擊。顧鴻鈞的斥責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顧深早已傷痕累累的精神上。但出乎助理意料的是,顧鴻鈞并未直接要求顧深立刻回京接受懲罰,也未立刻剝奪他的繼承權。
通話的核心,是命令,也是交易。
「深兒,」顧鴻鈞的聲音冰冷無波,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令人膽寒的穿透力,「你捅破了天?!?/p>
「沈清瀾的事,顧氏會處理。她的時代,結束了。但顧氏因此蒙受的損失和動蕩,需要有人來平息,來彌補?!?/p>
「你的任性,代價巨大。但你的手段,也證明了你并非全無價值?!?/p>
「給你三個月時間。處理好蘇城的爛攤子。那個數(shù)字藝術項目,我要看到實質性的、能堵住董事會悠悠眾口的成果。這是你最后的機會?!?/p>
「至于那個林溪……」
提到這個名字時,顧鴻鈞的聲音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停頓,隨即是更深的冰冷和警告:
「她是這場風暴的源頭,也是你失控的誘因。處理好她。讓她安分守己,遠離顧氏的核心視線。否則,下一次,我不會再給你‘處理’的機會?!?/p>
「記住,三個月。要么用成績證明你值得顧氏繼承人的位置,要么……后果,你清楚?!?/p>
冰冷的命令,赤裸裸的交易,以及父親對林溪毫不掩飾的、視為“麻煩源頭”的定位和警告。顧深全程沉默,只在最后,用同樣冰冷嘶啞的聲音回了一個字:
「好。」
通話結束。辦公室陷入死寂。只有窗外暴雨的咆哮,像是為這場冰冷交易奏響的背景樂。
顧深靠在輪椅背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只剩下一個沉重的軀殼。巨大的疲憊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包裹著他。他贏了沈清瀾,卻將自己更深地推入了父親精心構筑的、名為“顧氏繼承人”的冰冷牢籠。三個月。他用林溪暫時的安全,換來了一個喘息的機會,一個證明自己“價值”的期限,同時也將她置于了父親更嚴密的監(jiān)控和警告之下。
助理看著顧深毫無血色的臉和手背上刺目的血痕,小心翼翼地遞上水和新的止痛藥:“顧總……您……”
顧深沒有看藥,目光緩緩轉向放在膝上的私人手機。屏幕亮著,停留在林溪發(fā)來的那張畫稿照片上。那道在裂痕上頑強生長的青苔,在冰冷的屏幕光下,散發(fā)著微弱卻溫暖的光芒。
他伸出沒有扎針的左手,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過屏幕上那道溫暖的色彩。冰封麻木的心臟,似乎被這微弱的暖意刺了一下,泛起一陣尖銳的酸楚。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一閃,一條新信息跳了出來,發(fā)件人:楊老板。
「顧先生,我是‘拾光’畫廊的楊慧。小溪讓我轉告您:蘇城美術館新館‘江南新銳’常設展區(qū)下月底開幕,陳松年館長將開幕首展的機會留給了小溪的《雨巷》和‘拾光印痕’系列。小溪說,她收到了,她會全力以赴。也……謝謝您?!?/p>
信息不長,卻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顧深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一圈圈漣漪。
她收到了。
她接受了陳松年的邀請。
她會全力以赴。
還有那句……“謝謝您”。
沒有激烈的質問,沒有對未來的恐慌,只有一種沉淀下來的、專注于自身戰(zhàn)場的堅定。她沒有被風暴摧毀,反而在風暴眼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光。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混合著更深的酸澀,猛地沖上顧深的心頭。他看著屏幕上那道溫暖的青苔,再看看楊老板轉述的、她沉靜而充滿力量的話語,緊抿的唇角,極其輕微地、近乎不可察覺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蒼白、虛弱、卻無比真實的弧度。
她比他想象的,更堅強,更耀眼。
助理看著顧深臉上那轉瞬即逝的、幾乎捕捉不到的笑意,愣住了。他從未在顧深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神情,尤其是在經(jīng)歷了剛才那場如同煉獄般的通話之后。
“顧總?”助理試探著開口。
顧深緩緩抬起眼,目光從手機屏幕移開,投向窗外肆虐的暴雨。眼底深處的疲憊和冰冷依舊濃重,但似乎被那微弱的光芒刺穿了一絲縫隙,透出了一點名為希望的東西。
“備車?!彼穆曇粢琅f嘶啞虛弱,卻帶上了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
“顧總!您的身體……”助理大驚。
“去公司?!鳖櫳畲驍嗨?,眼神銳利起來,“召集技術部和項目組核心成員,半小時后,會議室。‘深瞳’的數(shù)字江南古鎮(zhèn)AR項目……啟動最終攻堅?!?/p>
助理心頭一震!深瞳科技的核心項目!那個被顧總寄予厚望、用來在顧氏內部證明自己價值的數(shù)字藝術項目!在經(jīng)歷了身體和精神的雙重重創(chuàng)后,他竟然立刻就要投入工作?這簡直是在燃燒生命!
“顧總!醫(yī)生交代您必須靜養(yǎng)!項目可以……”
“按我說的做?!鳖櫳畹穆曇舨桓撸瑓s帶著一種不容反駁的威壓,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三個月。時間不多了?!?/p>
助理看著顧深蒼白卻異常堅定的臉,看著他手背上刺目的血痕,最終只能將所有的勸阻咽了回去,肅然應道:“是!顧總!”
輪椅被推動,駛向辦公室門口。顧深最后看了一眼窗外混沌的雨幕,又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那道溫暖的青苔。
暴雨將至,前路艱險。
但為了那束光,為了那聲無聲的“謝謝”,也為了那僅剩的三個月的喘息之機。
他必須站起來,走下去。
哪怕腳下是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