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了嫂子的壓歲錢

除夕的夜，是被煮沸的一鍋濃湯。窗外炸開的爆竹聲浪一陣緊追一陣，將玻璃震得嗡嗡低鳴，電視里喧騰的晚會歡歌笑語，鑼鼓喧天，卻奇異地被這層喧鬧濾過，只留下模糊又遙遠(yuǎn)的背景音，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屋里燈火通明，暖黃的光線潑灑下來，本該烘烤出融融暖意，可不知為何，總有一縷驅(qū)不散的陰冷，盤踞在腳邊，無聲地向上攀爬。

嫂子素云就是在這片喧騰與寂靜的夾縫里，悄然來到我身邊。她腳步很輕，幾乎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直到那股混合著廉價香水和一絲若有似無的、類似陳舊紙張的塵埃氣息飄近，我才驚覺她已站在了沙發(fā)旁。

她瘦得驚人。身上那件半舊的棗紅毛衣空蕩蕩地掛在骨架上，像是隨時會被一陣風(fēng)帶走。燈光下，她的臉蠟黃，眼窩深陷下去，兩團(tuán)濃重得化不開的青黑頑固地盤踞在眼下，像兩塊不祥的污漬。嘴角努力向上牽扯著，形成一個疲憊到極點(diǎn)的笑容，那笑容勉強(qiáng)支撐著，脆弱得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阿誠，”她聲音很低，帶著一種砂紙摩擦般的沙啞，被周遭的喧囂輕易吞沒大半。她沒看我，目光越過我的肩膀，落在正蜷在沙發(fā)另一頭、專注盯著動畫片的兒子小輝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裹著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濃稠到令人窒息的東西，是近乎貪婪的留戀？還是某種孤注一擲的絕望？或許都有。

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包。普通的紅紙，印著俗氣的燙金“?！弊?。她捏著紅包的一角，遞過來。

指尖觸碰到我的掌心。

冰涼。

那不是剛從窗外風(fēng)雪里帶來的寒意，也不是觸碰了冷水的涼。那是一種更深沉、更徹底、仿佛從骨髓里滲出來的冰。那股寒氣像活物一樣，瞬間刺破皮膚，順著我的血脈猛地向上鉆，激得我后頸的汗毛根根倒豎，心臟也毫無預(yù)兆地狠跳了一下。

“拿著，給小輝的?！彼穆曇粢琅f沙啞，卻帶上了一點(diǎn)奇異的、不容置疑的鄭重，“好好收著。”

她的眼睛終于轉(zhuǎn)向我，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快地閃過，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點(diǎn)漣漪，快得抓不住，只留下一片深不見底的黑。那目光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頭。

“這是舅媽……最后一點(diǎn)心意了?！彼蛔忠活D，說得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硬地上，冷硬而空洞。

說完這句，她嘴角那點(diǎn)強(qiáng)撐的笑意徹底垮塌下去，如同燃盡的灰燼。沒再多看我一眼，也沒再望向小輝，她轉(zhuǎn)過身，那件空蕩蕩的棗紅毛衣裹著她單薄的背影，像一片被無形力量拖曳著的枯葉，搖搖晃晃地挪回了她暫住的那間陰暗的客臥。門軸發(fā)出一聲艱澀悠長的呻吟，“咔噠”，輕輕合攏，將她連同那股冰寒的氣息一起關(guān)在了里面。門縫底下，似乎有更濃重的陰影悄然滲出。

那紅包，像個小小的烙鐵，燙手地躺在我汗?jié)竦恼菩摹３恋榈榈?，遠(yuǎn)超幾張紙幣應(yīng)有的分量。捏著它，指尖殘留的冰意頑固地纏繞不去，直往骨頭縫里鉆。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把它塞進(jìn)了羽絨服的內(nèi)袋，緊貼著怦怦亂跳的心臟，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隔絕那份莫名的寒意和不安。

后半夜，窗外的爆竹聲浪終于偃旗息鼓，只剩下零星的悶響，如同疲憊的嘆息。屋里的喧囂也沉寂下來，電視屏幕早已歸于一片死寂的幽藍(lán)。只有暖氣管道深處，偶爾傳來一兩聲輕微的、如同夢囈般的“咔噠”聲，反而襯得這深夜的寂靜更加龐大，更加令人窒息。

就在這萬籟俱寂的當(dāng)口，一聲凄厲到變了調(diào)的尖叫猛地撕破了凝固的空氣！

“啊——！”

那聲音像一把生銹的鈍刀，狠狠捅進(jìn)我的耳膜，直插大腦深處。是母親的聲音！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絕望。

我猛地從沙發(fā)上彈起來，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幾乎是同一瞬間，客臥方向傳來重物墜地的悶響——“砰！”

身體比意識更快，我跌跌撞撞地沖向那扇緊閉的房門。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門把手的剎那，一股更加強(qiáng)烈的寒意，裹挾著濃重的、難以言喻的陳舊塵埃氣息撲面而來，幾乎讓我窒息。

猛地?cái)Q開門，眼前的景象像一記重錘砸在我的太陽穴上。

母親癱軟在門邊，渾身篩糠般劇烈顫抖，臉色慘白如紙，一只手死死捂住嘴，指縫里溢出破碎的嗚咽，另一只手指著房間中央，抖得不成樣子。

順著她指的方向，我看到了素云。

她臉朝下倒在冰冷的地板上，身體詭異地扭曲著，像一截被暴力折斷的枯枝。身上還是那件空蕩蕩的棗紅色毛衣，此刻卻像一團(tuán)凝固的血污，在慘白的燈光下刺目驚心。一只手臂不自然地壓在身下，另一只則向前無力地伸展，指尖似乎正竭力想要夠到門的方向。

最刺目的是她的臉。那張蠟黃的臉側(cè)貼著地面，眼睛駭人地大睜著，渾濁的眼珠幾乎要凸出眼眶，死死地、凝固地瞪著我們闖進(jìn)來的方向。瞳孔深處殘留著極致的驚駭和痛苦，仿佛在生命最后一刻，看到了什么無法理解、無法承受的恐怖之物。嘴巴微張著，形成一個無聲吶喊的窟窿。

死寂。只有母親牙齒打顫的咯咯聲和我自己粗重如風(fēng)箱般的喘息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撞在墻壁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一股濃烈的、混合著汗味、廉價香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如同鐵銹般微腥的氣息彌漫開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我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間凍結(jié)，大腦一片空白，只有那雙凝固的、充滿痛苦的眼睛，深深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

法醫(yī)的結(jié)論冰冷而簡潔，像一枚生銹的圖釘，粗暴地釘在死亡通知書上：過勞死。長期超負(fù)荷工作，身體機(jī)能全面崩潰，心臟在某個瞬間徹底罷工。一個在底層掙扎的、被生活榨干了最后一滴油的女工，最終倒在了萬家團(tuán)圓的除夕門檻上。她的死亡，被歸類為這個高速運(yùn)轉(zhuǎn)又冷酷漠然的時代里，一個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合情合理”的注腳。

葬禮倉促而寒酸。她娘家早已沒什么親近的人，只有幾個遠(yuǎn)房親戚象征性地露了面，臉上帶著疏離的漠然。流程走得飛快，仿佛急于將這個晦氣的符號徹底清掃出生活。當(dāng)那方小小的、廉價的骨灰盒被泥土緩緩覆蓋時，母親終于支撐不住，伏在父親肩上，壓抑了許久的悲慟化作細(xì)碎嗚咽，斷斷續(xù)續(xù)地逸出。我站在一旁，風(fēng)吹過新翻的泥土，帶來刺骨的寒意，眼睛干澀得發(fā)痛，卻流不出一滴淚。只有心口那個羽絨服內(nèi)袋，沉甸甸地墜著，像揣了一塊永遠(yuǎn)捂不熱的冰。

回到家，那種無處不在的寒意似乎更濃了。屋子里明明開著暖氣，卻總有一股陰冷的氣流貼著地板盤旋，鉆進(jìn)褲管，纏繞腳踝?？团P的門始終緊閉著，像一張沉默的、拒絕愈合的嘴。每次經(jīng)過，都感覺有一股冰冷的視線穿透門板，無聲地釘在我的背上。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小輝早已在隔壁房間沉入夢鄉(xiāng)。我獨(dú)自坐在客廳沙發(fā)上，電視屏幕無聲地閃爍著變幻的光影，映得墻壁忽明忽暗。寂靜被無限放大，窗外偶爾駛過的車燈，像怪獸的眼睛在窗簾上短暫地掃過。

那紅包，終于被我拿了出來。它靜靜地躺在茶幾上，那俗氣的燙金“?！弊衷诨璋档墓饩€下，竟隱隱透出一種不祥的暗紅。指尖觸碰到它的瞬間，那股熟悉的、骨髓深處的冰寒又一次襲來。

我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帶著一種自虐般的決絕，撕開了封口。

里面只有一張鈔票。一張舊舊的百元紙幣，邊緣有些磨損卷曲。

就在我捏著它準(zhǔn)備拿出來細(xì)看時，指尖傳來一種異樣的觸感——黏膩、微涼，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滯澀感。借著電視屏幕幽藍(lán)閃爍的光，我猛地看清了！

鈔票的背面，大片大片的暗紅色污跡浸染開來，早已干涸發(fā)硬，呈現(xiàn)出一種近乎凝固的深褐色。而在那污跡之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像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刻上去的：

“給你了。”

那字跡潦草、顫抖、帶著一種瀕死的瘋狂，每一個筆畫都像是一道凝固的血淚，猙獰地凝固在紙面上。一股濃烈的鐵銹腥味，混合著那股熟悉的、屬于素云身上的陳舊塵埃氣息，猛地沖入鼻腔！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觸電般將那張?jiān)幃惖拟n票甩在茶幾上，仿佛甩開一條冰冷的毒蛇。喉嚨發(fā)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幾乎要破膛而出。

幻覺？噩夢？還是……某種無法理解的詛咒？

那張沾著可疑暗紅污跡、寫著“給你了”的鈔票，被我像處理最骯臟的垃圾一樣，用指尖顫抖地捏起一角，扔進(jìn)了廚房的垃圾桶深處?？赡侨齻€猙獰扭曲的血字，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揮之不去。

我擰開水龍頭，近乎瘋狂地沖洗著觸碰過鈔票的手指。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流淌，沖刷著皮膚，卻沖不掉心頭那股沉甸甸的、粘稠的寒意和惡心。水流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廚房里顯得格外空洞、刺耳。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輕微的、被窺視的感覺，毫無征兆地從背后襲來。冰冷，粘稠，帶著一種非人的惡意。

我猛地回頭！

廚房通向小陽臺的磨砂玻璃門緊閉著，外面是沉沉的夜色。但就在那模糊不清的玻璃后面，在廚房頂燈慘白的光線投射下，一個極其模糊、極其扭曲的輪廓影子，正一動不動地貼著玻璃！

那輪廓……依稀是個人形，卻異常瘦長，脖頸似乎以一種不可能的角度歪斜著。它就那樣無聲無息地“站”在玻璃門外，像一張被隨意丟棄在黑暗中的、扭曲的皮影。

渾身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我死死捂住嘴，才沒讓那聲沖到喉嚨口的尖叫迸發(fā)出來，心臟狂跳得幾乎要炸開。

是幻覺！一定是連日來的驚嚇和疲憊導(dǎo)致的幻覺！

我猛地閉上眼，再睜開，用盡全身力氣死死盯著那扇磨砂玻璃門——

門外，只有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玻璃上干干凈凈，哪里還有什么扭曲的影子？

只有夜風(fēng)偶爾吹過，發(fā)出一點(diǎn)細(xì)微的嗚咽。

我大口喘著氣，后背的冷汗已經(jīng)浸透了薄薄的睡衣，緊緊貼在皮膚上，冰涼一片。驚魂未定地轉(zhuǎn)回身，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掃過那個垃圾桶。

瞳孔驟然收縮！

那張被我丟棄的、沾著污跡的百元鈔票，此刻竟然靜靜地躺在水槽邊緣！離我剛才瘋狂沖洗的手，只有不到半尺的距離！

它是怎么跑出來的？！

一股無法言喻的惡寒瞬間攫住了我。垃圾桶的蓋子明明是蓋好的！它不可能自己爬出來！除非……除非有什么看不見的東西……把它……放在了這里……

胃里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咽喉。不能留！這東西絕不能留！它是個禍害！是素云……是她留下的……

一個瘋狂的念頭瞬間占據(jù)了大腦——燒掉它！徹底毀掉它！讓它化成灰燼！

我?guī)缀跏菗溥^去，一把抓起那張冰冷的鈔票，指尖的黏膩感依舊令人作嘔。跌跌撞撞沖進(jìn)衛(wèi)生間，反手鎖上門。狹小的空間里，慘白的燈光打在光滑的瓷磚上，反射著冰冷的光澤。我拉開抽屜，手忙腳亂地翻找打火機(jī)，指甲刮擦著塑料抽屜壁，發(fā)出刺耳的噪音。

找到了！

我顫抖著，用打火機(jī)那跳躍的藍(lán)色火苗，湊向鈔票的一角。

火焰貪婪地舔舐上去。

沒有預(yù)想中的迅速燃燒。

鈔票的一角，在火苗的包圍下，竟然只是微微卷曲、發(fā)黑，卻頑固地抵抗著燃燒！那黑色的焦痕蔓延得異常緩慢，火苗似乎被一層看不見的屏障隔絕在外，只在邊緣徒勞地跳躍、掙扎。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焦糊和某種類似頭發(fā)燃燒的惡臭迅速彌漫開來。

恐懼和一種被愚弄的憤怒瞬間沖垮了理智。我咬著牙，將火苗死死抵住那頑固的紙片，手指被灼熱的氣浪烤得生疼。

就在火焰與紙張僵持的剎那——

“嘶……”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冷水滴入滾油般的異響，從鈔票上傳出！

那被火苗灼燒、頑強(qiáng)抵抗的紙面，接觸到火焰高溫的部分，顏色竟詭異地開始變深、暈染，如同被水浸透一般！原本干涸的暗褐色污跡區(qū)域，顏色迅速加深，竟隱隱透出一種……新鮮的、令人心悸的暗紅！

緊接著，在那些被“浸染”開來的暗紅區(qū)域，更多的、更加細(xì)密的字跡，如同深埋地底的惡毒詛咒，在火焰的逼迫下，一點(diǎn)點(diǎn)、一點(diǎn)點(diǎn)地……浮現(xiàn)出來！

我的呼吸瞬間停滯，眼球死死地釘在那詭異的紙面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

那新浮現(xiàn)的字跡，扭曲、細(xì)小，帶著一種非人的執(zhí)念和怨毒，清晰地拼湊出令人魂飛魄散的一句話：

“用我的命，換你孩子平安?！?/p>

每一個字，都像是用最深的怨恨刻下的烙印，浸透了那不斷加深的暗紅，觸目驚心！

“啊——！”

一聲失控的、撕裂般的尖叫終于沖破喉嚨，在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凄厲地回蕩！手中的打火機(jī)“啪嗒”一聲掉落在冰冷的瓷磚地板上，火焰掙扎了幾下，熄滅了。

衛(wèi)生間里只剩下頂燈慘白的光，無情地籠罩著一切。那張鈔票飄落下來，正好落在濕漉漉的地磚上，沾上了幾點(diǎn)濺落的水漬。那些剛剛浮現(xiàn)的血字，在濕潤的瓷磚映襯下，顯得更加妖異、更加刺眼。

“用我的命，換你孩子平安?！?/p>

九個字，像九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jìn)我的眼球，釘入我的大腦深處！

素云那張蠟黃的臉，那雙在死亡瞬間凝固了驚駭與痛苦的眼睛，她遞紅包時冰涼刺骨的指尖，還有那聲沙啞的“最后一點(diǎn)心意”……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這句血淋淋的詛咒粗暴地串聯(lián)起來，拼湊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四肢百骸瞬間麻痹。我背靠著冰冷的瓷磚墻壁，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滑，雙腿軟得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瓷磚的冰冷透過薄薄的衣物滲入皮膚，卻絲毫無法緩解心頭那股滅頂?shù)摹⒈煌先霟o底深淵的恐懼。

她不是過勞死！她是……她是自己……用這種方式……換命？！

為了小輝？用她自己的命，換我兒子的平安？！

這個認(rèn)知帶來的不是感激，而是無法形容的巨大恐怖和荒謬感！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尖銳的疼痛，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tuán)浸透冰水的棉花，窒息感鋪天蓋地。胃里翻江倒海，酸腐的液體涌上喉嚨，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口腔里彌漫開一股鐵銹般的苦澀。

目光死死地粘在地上那張鈔票上。它安靜地躺在水漬里，暗紅的字跡在水光的浸潤下，仿佛活了過來，帶著一種妖異的、吸吮生命的濕潤光澤。

不行！這東西是災(zāi)厄！是索命的符咒！必須丟掉！立刻！馬上！離我的家，離我的孩子遠(yuǎn)遠(yuǎn)的！

一股蠻力不知從哪里涌出，我猛地?fù)纹鸢l(fā)軟的身體，像躲避瘟疫一樣，用兩根手指的指尖，無比嫌惡地捻起那張濕漉漉、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鈔票。冰冷的觸感再次順著指尖蔓延。

沖出衛(wèi)生間，跌跌撞撞地穿過客廳。午夜的死寂被我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打破。我拉開厚重的單元門，一股凜冽的寒風(fēng)裹挾著冬夜的寒氣猛地灌入，吹得我一個激靈。

外面是沉沉的夜幕，小區(qū)里空無一人，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在寒風(fēng)中搖曳，投下慘淡而搖晃的光圈。垃圾桶就在不遠(yuǎn)處的樓角，巨大的綠色鐵皮箱口，像一個沉默的、吞噬一切的黑洞。

我沖到垃圾桶旁，用盡全身力氣，像投擲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將那張?jiān)幃惖拟n票甩進(jìn)了黑洞洞的箱口深處！

紙幣在空中劃出一道微弱的弧線，瞬間消失在黑暗中。

“咚?！?/p>

一聲輕響，如同石子落入深井。

做完這一切，我靠在冰冷的鐵皮垃圾桶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帶來一絲短暫的、虛假的清醒。指尖殘留的黏膩感和那妖異的暗紅字跡帶來的視覺沖擊，依舊在腦海中盤踞不去。

我逃也似的沖回溫暖的樓道，反手重重關(guān)上單元門，將那沉沉的夜色和垃圾桶隔絕在外。背靠著冰冷的金屬門板，心臟還在狂跳，但似乎……似乎輕松了一點(diǎn)點(diǎn)？

回到家里，我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那緊閉的客臥門，不敢再想那張鈔票。洗漱，強(qiáng)迫自己躺下。身體極度疲憊，精神卻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弦，在黑暗里無聲地顫栗。每一次窗外細(xì)微的風(fēng)聲，暖氣管道偶爾的“咔噠”異響，都像一只冰冷的手，驟然攥緊我的心臟。

不知過了多久，在極度的精神消耗下，意識終于像沉船般，緩緩滑向混沌的深淵……

陽光，透過沒拉嚴(yán)實(shí)的窗簾縫隙，像一把冰冷的利刃，直直刺在我的眼皮上。我猛地驚醒，心臟狂跳，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恐懼感如同潮水，瞬間回涌。

幾乎是條件反射，我的手猛地伸向昨晚睡覺前脫下、胡亂搭在床邊的羽絨服——就是那個裝著紅包的內(nèi)袋！

指尖隔著厚厚的羽絨熊睡衣，抱著他的小兔子玩偶，迷迷糊糊地站在臥室門口。

“媽媽，你怎么了？”他歪著小腦袋，睡眼惺忪地看著我，小臉上滿是困惑，“你看起來好害怕……像……像舅媽那天晚上那樣……”

舅媽……那天晚上……

小輝無心的話語，卻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穿了我最后的心理防線！素云死前那扭曲的姿勢，那大睜的、凝固著痛苦的眼睛……難道……難道不是因?yàn)檫^勞？難道是因?yàn)椤?/p>

一個極其恐怖的念頭，不受控制地、瘋狂地在我腦海中滋生、膨脹！

我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向臥室里那面鑲嵌在衣柜門上的穿衣鏡！

冰冷的鏡面映出我此刻的影像：頭發(fā)凌亂，臉色慘白得像一張揉皺的紙，嘴唇?jīng)]有一絲血色，眼睛里布滿了驚惶的血絲，整個人如同驚弓之鳥。

我的目光，死死地、一寸寸地掃過鏡子里的脖頸。

就在喉嚨正下方，靠近鎖骨的地方……

一道深紫色的淤痕！

那淤痕像一條丑陋的、僵死的蚯蚓，突兀地盤踞在蒼白的皮膚上。顏色深得發(fā)黑，邊緣帶著一種不自然的腫脹感。它并非手指的掐痕，也非繩索的勒痕，而更像是……某種無形的、巨大的壓力，從內(nèi)部猛然爆發(fā)，硬生生撐破了皮下的毛細(xì)血管，留下的印記！

這個形狀……這個位置……

記憶的閘門轟然洞開！殯儀館里，素云躺在冰冷的金屬臺上，化妝師努力也無法完全遮蓋的……她脖頸上那道猙獰的、同樣深紫色的淤痕！

一模一樣！

一股無法形容的、來自地獄最深處的寒氣，瞬間從腳底板竄起，沿著脊椎骨瘋狂地向上蔓延，直沖天靈蓋！全身的汗毛在這一刻根根倒豎！

鏡子里，我驚恐萬狀的臉孔開始扭曲變形，鏡面似乎微微波動起來，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在那蕩漾的漣漪深處，一個模糊而熟悉的輪廓，那件空蕩蕩的棗紅色毛衣，那張蠟黃的臉，那雙深陷的、帶著無盡痛苦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扭曲的“欣慰”的眼睛，正無聲地、怨毒地凝視著我！

“啊——！”

這一次，尖叫再也無法抑制，凄厲地撕破了死寂的清晨。我踉蹌著后退，身體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手中那張浸透了詛咒的鈔票飄然滑落。

它輕飄飄地，像一片被無形力量托舉著的枯葉，精準(zhǔn)地落在光潔的瓷磚地板上。

就在我的腳邊。

暗紅的字跡在晨光下，閃爍著妖異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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