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奔波在了黑暗中。
他悄悄地摸回了那個酒館。只要現(xiàn)場還在,這場震動整個南京的屠殺,不可能不留下線索。而南京城的一舉一動,都關乎著重慶談判的結局,關乎著中國的未來,是走向和平,還是內戰(zhàn)。當然,他考慮的不止這些。
也許她還活著,他仍心存希望。這么多個日夜的相處,他又怎能像對待一個完全陌生的人一般冷眼對待這個女子的死活呢?更何況,那天,是她救了他!
“干咱們這一行的可不能動感情。”這句話回蕩在他耳邊,他搖搖頭自嘲地笑了。是啊,這該死的感情使他沒有識破她的偽裝,如今又驅使他回到這個人間煉獄般的巷子,尋找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但他又怎能否認,正是這份感情使一蹶不振的他重獲新生呢?
他走入酒館后的那一條小巷,空無一人。冬夜的風呼嘯而過,似乎還夾雜著那天晚上死難者的亡靈的叫聲。只有一盞鬼火般磷磷的路燈搖晃著。
他低著頭,心事重重,沒有注意到背后一個黑影正悄悄地向他靠近。
“別動?!币恢岉斪×怂难?,但他能感覺到拿槍的手在微微發(fā)抖:“跟我過來?!?/p>
好熟悉的聲音!她還活著!
于是他跟了過去,路燈下她轉過身來,他們看清了彼此的臉。
“是……你?”她摘下帽子,嘴唇艱難地動了動。那雙眼睛依然美麗,但是里面是無盡的疲憊。這時,巷口傳來了一陣自行車的鈴聲。
“他們來了!”她的眼里充滿惶恐,她把他拉到墻邊,發(fā)白的嘴唇顫抖著擠出幾個字:“幫我個忙。”
一群“自行車”涌進了巷口,向他們逼近。她突然揪住他的領帶,用力一拽,他們的唇便碰到了一起。他措手不及,雙手笨拙地撐在墻上。高大的身材完美地將她遮住了。這時,一個“自行車”在他們身邊停了下來。
難道穿幫了?他感到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呼吸變得急促?,F(xiàn)在如果轉身,他兩三下就能把那小子放倒,但外面還有那么多敵人呢!只能祈求“自行車”們將他們當做夜不歸宿的情侶,蒙混過關。
另一輛“自行車”也停了下來,在那個看熱鬧的“自行車”頭上狠狠地拍了一把:“沒見過世面的,干完這一票,也給你找一個。”于是兩個“自行車”嬉笑著離開了。他們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我?guī)阕?。”他抓起她的手朝巷口飛奔。巷口強烈的車燈晃得他們睜不開眼。
這又是哪一路追兵?
“快上車?!眮砣藫u下車窗。是他親愛的同志!他們懷著萬分感激的心情上了車,在這冬夜空蕩蕩的街道上飛馳......
“我偽造了南京城防司令的通行證。”同志飛快地打著方向盤,窗外的風景早已從鱗次櫛比的樓房變?yōu)槌墙嫉暮谏臉淞?,黑色的遠山不斷起伏著,像匍匐的巨龍。
“但是蘇州那邊就得靠你了。我得到消息,軍統(tǒng)已經(jīng)在各個交通干道上增加哨崗,下了死命令:直接槍斃?!彼哪樤桨l(fā)蒼白,額頭細密的冷汗使頭發(fā)粘成一團。
“我知道了。”他將一直摟著她的手抽出,想讓她躺著休息一會兒。這時他感到手上沾滿了黏糊糊的東西。是血!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她的肩上有一個彈孔,血正汩汩地流出。
“她在流血!”他顫抖著為她簡單地包扎,幾乎歇斯底里。
“那我再快點!”
當黎明的曙光磨磨蹭蹭地從遠山背后抬起頭來,蘇州古老的城墻便若隱若現(xiàn)了。
車子慢慢地靠近蘇州城郊,隱隱能夠看見前方的指示燈和路障,數(shù)不清的軍警來來回回地巡邏著,身上的槍械咣當作響。
“他們靠近了?!蓖镜吐曊f,他的手摸向座椅下的手槍。
“例行檢查,把車窗弄下來?!?/p>
她緊握著槍。準備等那個家伙的腦袋一出現(xiàn)就在上面留下一個彈孔。然而他輕輕地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慌張。
車窗終于被搖下來了。
“原來是顧先生和顧太太,失禮了?!?/p>
“我的太太睡著了”,他看了看她,她靠在他的肩頭,閉著眼,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角,壓低了聲音:“我不想有人吵到她,你明白嗎?”
“明白,明白?!蹦莻€人陪著笑:“放行!”
那么在這里我們需要知道,這個人并非我黨在軍統(tǒng)的內應。危機的化解,靠的是他本人在蘇州的聲望。人們知道他是抗日英雄——只是不知道他是地下黨罷了。再加上顧家本身在蘇州的赫赫聲名,當?shù)氐陌傩蘸驼紝λ兄鴺O大的尊重。中國人幾千年來對門第和美德的追求,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救了這幾個年輕的革命者。
他攙扶著她,來到顧園門口。
看著門上熟悉的兩個大字,門口那有些褪色卻始終散發(fā)著溫馨的光的燈籠,時刻提醒這他,這個地方是家。在外快一年的漂泊,怎能不令他產生那世俗的思鄉(xiāng)之情呢?
而且,他這次回來,不是孑然一身——他的身邊還有她!此刻他無法避免地產生了一種幻覺:他的書娟回來了。是的,過去他常常有這樣的幻想,某一天書娟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然后他們一起回到這個見證了他們五年的點點滴滴的地方。如今,他的愿望被部分地滿足了——盡管她不是書娟。
但這些念頭只是從他的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清楚當務之急是為她療傷。經(jīng)過了一整夜的長途跋涉和失血后,她像一朵嬌弱的瘦花,飽經(jīng)風霜,單薄而慘白。來到門口時,她已經(jīng)走不動路,暈厥在他懷里,氣若游絲。于是他趕忙一把將她抱起,敲響了門。
“先生回來了......這是太太?”開門的是王媽,驚喜,連同她臉上的每一處皺紋舒展開來。
他示意王媽不要聲張。兩個人一起將奄奄一息的人兒安頓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