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子端起粗瓷茶碗,茶湯在夕陽下泛著琥珀色的光。他斜眼瞥了瞥身旁的年輕人,胡源正盯著屋檐滴水在青石板上鑿出的小坑,喉結(jié)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這小子連喝茶都帶著股狠勁,黑暗子想。
"二爺最近睡得好些了?"胡源突然開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碗豁口。他左肩的繃帶從粗布衣領(lǐng)里露出一角,滲著淡紅。
黑暗子鼻腔里哼出個模糊的音節(jié)。三日前那場惡戰(zhàn)浮現(xiàn)在眼前,姜二爺?shù)陌滓卤谎傅哪樱磽踉谒麄兠媲皶r崩斷的刀。屋檐下的陰影漸漸拉長,他往石凳上蹭了蹭,讓最后一點陽光落在自己膝蓋上。
"你該去南邊。"黑暗子突然說。
胡源的手指頓住了。遠(yuǎn)處傳來賣炊餅的梆子聲,暮色里格外清脆。黑暗子看著年輕人繃緊的下頜線,想起他第一次見到這孩子時的場景——十七歲的胡源拖著斷腿爬過雪地,身后是十三個仇家的尸體。
"二爺離不開你。"胡源的聲音像淬過火的鐵。
黑暗子笑了。他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的皺紋會堆成奇怪的形狀,像是刀刻的符咒。"老子給他當(dāng)了二十年影子。"他摸出煙袋,銅鍋在石桌上敲出悶響,"現(xiàn)在該換人了。"
茶爐上的水咕嘟咕嘟沸騰。胡源突然站起來,繃帶徹底掙開了,血珠順著指尖滴在螞蟻搬家的隊伍里。黑暗子瞇著眼數(shù)那些慌亂的小黑點,聽見年輕人牙齒碰撞的聲響。
"坐下。"黑暗子用煙桿點了點石凳,"你他媽跟誰學(xué)的這毛???話沒說完就要掀桌子?"
胡源站著沒動。黑暗子看見他后頸的汗把碎發(fā)黏成綹,忽然想起姜二爺年輕時也是這樣,像匹沒套籠頭的野馬。他嘆了口氣,煙絲明滅的火光在暮色里一跳一跳。
"南邊有批貨。"黑暗子壓低聲音,"夠二爺吃三輩子。"
螞蟻終于繞過了血泊。胡源慢慢坐回來,石凳上落著片枯葉,被他碾得粉碎。黑暗子知道這孩子聽懂了——不是貨,是退路。官府的通緝令已經(jīng)貼到了鄰縣,姜二爺?shù)拿钟弥焐叭χ?,像道催命符?/p>
"為什么是我?"胡源問。他眼睛亮得嚇人,黑暗子在那里面看見二十年前的自己。
茶涼了。黑暗子把冷茶潑在青苔上,看著水痕蜿蜒成奇怪的形狀。"因為你會回來。"他摸出塊銅牌扔在桌上,牌面刻著只獨眼烏鴉,"老子當(dāng)年就沒回來。"
胡源盯著銅牌看了很久。黑暗子注意到他右手拇指在反復(fù)摩挲刀柄的纏繩,那是他思考時的小動作。巷子深處傳來打更聲,梆子敲了兩下,有婦人尖聲咒罵偷魚的野貓。
"后天動身。"黑暗子站起來時關(guān)節(jié)咔咔作響,他踢了踢胡源的小腿,"把繃帶換了,血腥味招蒼蠅。"
胡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黑暗子低頭看見年輕人發(fā)紅的眼梢,想起他父母死在哪個雪夜。"帶我見二爺。"胡源說,聲音啞得像吞過炭。
黑暗子甩開他的手,煙桿在石桌上敲出三長兩短的節(jié)奏。這是他們年輕時定的暗號,意思是"有埋伏快走"。胡源瞳孔猛地收縮,黑暗子已經(jīng)晃到了巷子口,背影佝僂得像棵老槐樹。
"記住,"黑暗子的聲音飄過來,"活著到南邊。"
胡源攥著銅牌站在原地。最后一線陽光掠過屋檐,照亮牌面上烏鴉的獨眼,那瞳孔里似乎藏著整個江湖的血雨腥風(fēng)。茶爐下的炭火啪地爆出火星,驚飛了來啄食螞蟻的麻雀。
黑暗子拐過三條街才停下。他靠在褪色的春聯(lián)上咳嗽,吐出帶血絲的痰。二十年的刀傷在雨天總是作痛,但這次疼得特別厲害。他望著胡源所在的方向,想起姜二爺今早說的話:"那孩子太像你了。"
暮色完全籠罩了小鎮(zhèn)。黑暗子摸出最后一撮煙絲,發(fā)現(xiàn)手抖得點不著火。他咧開嘴笑了,露出缺了半顆的犬齒。遠(yuǎn)處傳來馬蹄聲,整齊得像官府的巡捕。他把銅煙桿別回腰間,轉(zhuǎn)身走進(jìn)一家掛著褪色酒旗的客棧。
柜臺后的老頭頭也不抬:"幾號房?"
"地字三號。"黑暗子拋過去塊碎銀,"送壇燒刀子。"
樓梯吱呀作響。他推開雕花木門時,姜二爺正在窗邊擦劍,白衣勝雪。黑暗子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他們也是這樣,一個擦刀,一個喝酒,等著黎明時的廝殺。
"見了?"姜二爺問,劍刃映出他消瘦的臉。
黑暗子拍開酒封,醇烈的香氣瞬間充滿房間。"倔得像頭驢。"他灌了口酒,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格外響,"和你當(dāng)年一模一樣。"
姜二爺笑了。劍鞘上的玉墜子碰出清越的響,黑暗子數(shù)著,總共響了七下。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