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藤的陰影里,二娃靜坐著,掌心躺著那顆泛著微光的葫蘆籽。曾經(jīng)金光璀璨的眼睛如今蒙著灰翳,倒映不出漫天星光。
"二哥,喝藥了。"五娃輕手輕腳地走近,青瓷碗里的湯藥晃出一圈圈漣漪。他偷偷碾碎了三株月見草——山神說過,這能延緩眼疾惡化。
二娃沒有接碗,只是突然開口:"今天是第六十六天。"
五娃的手顫了顫。他知道二哥在數(shù)什么——自從六娃與金翅雕同歸于盡那日算起,每一天都像刻在骨頭上的裂痕。
"所以更該吃藥了。"五娃強撐起歡快的語調(diào),把碗塞進二娃手里,"明天我?guī)Т蠹胰デ逅姨鹛鹜妫阌浀脝??就是那個總請你喝甘露的小水精靈。"
二娃空洞的眼睛轉(zhuǎn)向聲音來源:"清水湖..."
"對呀!現(xiàn)在湖里肯定滿是蓮蓬,甜甜去年就說過要培育粉色的睡蓮..."五娃邊說邊觀察二哥的表情。當看到二娃無意識摩挲葫蘆籽的動作稍緩時,他悄悄松了口氣。
屋角傳來輕微的"咔嗒"聲。五娃回頭,看見大娃站在陰影里,粗糙的手指正捏碎一片龜甲——占卜用的。兩人目光相接時,大娃迅速將龜甲殘片藏進袖中。
"大哥?"五娃走過去壓低聲音。
大娃古銅色的臉上皺紋更深了:"卦象顯示'澤涸龍困'..."他瞥了眼正在喝藥的二娃,"明日不宜近水。"
"必須去。"五娃聲音輕卻堅定,"二哥的眼睛...需要水靈氣滋養(yǎng)。再說..."他頓了頓,"六弟若在,定會第一個跳進湖里摸魚。"
大娃沉默良久,最終將龜甲粉末撒向風(fēng)中:"寅時出發(fā),我開路。"
五娃點頭,轉(zhuǎn)身時卻看見二娃手中的碗早已傾斜,藥汁淋濕了半邊衣襟。而他的二哥渾然不覺,只是用失焦的雙眼"望"著夜空某處,嘴唇無聲地動著。
借著月光,五娃辨認出那是他們兒時哄六娃睡覺的調(diào)子。調(diào)子最后一個音總是被六娃故意跑調(diào),惹得大家笑作一團。
夜風(fēng)吹過空葫蘆藤,發(fā)出類似嗚咽的聲響。
清晨的陽光透過薄霧灑在小路上,五娃走在隊伍最前面,時不時回頭確認二娃的情況。大娃和三娃一左一右攙扶著二娃,而四娃和七娃則背著野餐用的竹籃和漁具。
"記得上次來清水湖,六弟偷偷把青蛙放進甜甜的魚簍里,把她嚇得差點掉進水里。"五娃故意提起六娃的趣事,試圖活躍氣氛。
七娃噗嗤笑出聲:"結(jié)果甜甜追著六哥打,六哥隱身逃跑,甜甜氣得往空中亂撒漁網(wǎng),反倒把路過的大哥給網(wǎng)住了!"
大娃無奈地搖頭,嘴角卻微微上揚。連一直沉默的二娃也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五娃見狀,心中稍安。他加快腳步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山坳:"看,前面就是清——"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心頭一震。記憶中碧波蕩漾的清水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泛著詭異光澤的黑色水面。湖岸邊的蘆葦枯萎發(fā)黃,幾棵柳樹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條,像瘦骨嶙峋的老者手指般指向天空。湖面上漂浮著大量死魚,白花花的魚肚朝天,散發(fā)出陣陣腐臭。
"這...這怎么可能?"三娃松開扶著二娃的手,快步走到湖邊,又立刻捂住鼻子后退,"好臭!像是腐爛了幾個月的氣味!"
五娃感到一陣眩暈。作為水能力者,他能感受到水體中流動的能量——或者說,本應(yīng)流動的能量。眼前的湖水在他感知中就像一潭凝固的黑色瀝青,沉重而死寂,沒有絲毫生機。
"甜甜!水伯!"七娃朝湖邊的村落跑去,其他人緊隨其后。
村子空無一人,許多房屋門板歪斜,地上散落著匆忙逃離時遺落的物品。一口水井旁還倒扣著一個木桶,桶底殘留的水漬呈現(xiàn)出不自然的紫黑色。
"有人嗎?"大娃高聲呼喊,聲音在空蕩蕩的村落里回蕩。
"噓!"二娃突然豎起手指,"東邊有動靜。"
雖然失去了千里眼,但二娃的順風(fēng)耳變得異常敏銳。五娃順著二娃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遠處的蘆葦叢微微晃動。
"誰在那里?"五娃快步走去,手中凝聚出一顆水球戒備著。
蘆葦叢中傳來一陣窸窣聲,接著鉆出三個衣衫襤褸的人——一個老人、一個中年婦女和一個約莫十歲的孩子。他們面色蠟黃,嘴唇干裂,看到五娃一行人時先是一驚,隨即認出了他們的裝束。
"葫...葫蘆兄弟?"老人顫巍巍地跪下,"救救我們吧!"
五娃連忙扶起老人:"發(fā)生什么事了?甜甜還有鄉(xiāng)親們?nèi)ツ牧耍?
"死的死,逃的逃了。"婦女摟著孩子哽咽道,"半個月前湖水突然變黑,所有喝了湖水的牲畜都死了,接著是老人和孩子...甜甜...為了救鄉(xiāng)親們被黑水...臨走前還讓我們?nèi)ド缴险夷銈?.."
五娃的心中一陣絞痛:"為什么湖水會突然..."
"是海!"孩子突然插嘴,聲音嘶啞,"黑水是從海里倒灌進來的!我看見了!那天晚上海水像墨水一樣黑,沖進了河口!"
五娃和大娃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金翅雕隕落在東海,難道...
"金翅雕..."二娃低聲道出了大家的猜想,他的聲音沙啞得可怕,"他死后的黑暗能量污染了海水。"
老人點頭如搗蒜:"對對對!逃回來的漁民說,自從那個大妖怪死在海上,海水就一天比一天黑,魚群都死了,連海鳥都不敢靠近?,F(xiàn)在污染已經(jīng)順著河流擴散到了內(nèi)陸..."
五娃走到湖邊,跪下來將手伸入黑色的湖水中。作為水能力者,他本應(yīng)能感知并控制任何形式的水,但此刻他的能力卻像石沉大海,毫無回應(yīng)。更可怕的是,當他的手指接觸湖水的瞬間,一陣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竄上手臂,像是無數(shù)根細小的黑針扎進血管。
"?。?五娃猛地抽回手,發(fā)現(xiàn)指尖已經(jīng)變成了不健康的青灰色。
"五弟!"大娃急忙拉過他檢查,"你沒事吧?"
五娃強忍著那股仍在手臂內(nèi)蔓延的寒意:"沒...沒事。"他試著用自身能力凈化侵入體內(nèi)的黑暗能量,卻收效甚微。
"我們得立刻通知爺爺和其他村民,停止使用所有下游水源。"三娃嚴肅地說,"這污染比我們想象的更危險。"
"沒用的。"婦女絕望地搖頭,"方圓百里的河流都連著這片海,能逃的人都逃了,剩下的...只能等死。"
二娃突然走到說話者面前,盡管眼睛看不見,但他準確地面向了聲音來源:"你說海水變黑是從金翅雕死后開始的?具體是哪一天?"
老人掐指算了算:"大概...是兩個月前?對,就是上個月圓之夜后的第三天。"
五娃看到二娃的身體明顯晃了一下——那正是六娃犧牲的日子。
"二哥..."五娃想去扶他,卻被二娃抬手制止。
"繼續(xù)說。"二娃的聲音異常冷靜,但五娃注意到他的指甲已經(jīng)深深掐進了掌心,幾滴鮮血順著指縫滲出,滴在地上變成暗紅色的小花。
"后來黑水就順著潮汐進進出出,每次漲潮都會帶來更多黑水。"老人繼續(xù)道,"有人說在夜里能看到海里冒出黑氣,像活物一樣往岸上爬..."
七娃嚇得抓緊了四娃的袖子。四娃拍拍他的背安慰,自己的臉色卻也發(fā)白。
五娃再次看向那片死寂的湖水,胸口像壓了塊大石。作為掌控水之力的葫蘆娃,保護水源本是他的天職。如今面對被污染的家園,他卻束手無策,這種無力感比任何傷痛都更令人窒息。
"我們先帶他們回山上吧。"大娃打破沉默,"爺爺或許有辦法暫時凈化飲用水。"
返程的路上,沒有人說話。五娃走在最后,時不時回頭望向那片死水。湖面上漂浮的死魚眼睛圓睜,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什么。
"五哥..."七娃悄悄落后幾步,拉住五娃的手,"我們還能救回清水湖嗎?"
五娃想說些安慰的話,但謊言卡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口。最后他只是揉了揉七娃的頭發(fā):"我們會想辦法的。"
前方,二娃突然停下腳步。他的背影在陽光下顯得異常單薄,肩膀微微發(fā)抖。五娃快步上前,卻聽到二娃用極低的聲音自言自語: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能早點發(fā)現(xiàn)六弟的計劃...如果我能阻止他..."
"二哥!"五娃一把抓住二娃的手臂,"這不是你的錯。六弟是為了保護大家,保護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
二娃空洞的金色眼睛望向五娃,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而他保護的人正在因為他的犧牲而死去。你覺得六弟在天之靈,會高興看到這樣的結(jié)果嗎?"
五娃語塞。他看向遠處黑色的湖面,第一次感到了一種比悲傷更沉重的情緒——責(zé)任。
當晚,五娃輾轉(zhuǎn)難眠。窗外月光如水,卻照不亮他心中的陰霾。他輕手輕腳地起床,來到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二娃獨自坐在葫蘆藤下,手中握著那粒葫蘆籽,無聲地流淚。
五娃沒有上前打擾。他默默退回屋內(nèi),做了一個決定。
如果這黑暗因六弟而起,那么作為哥哥,他必須替弟弟彌補這個遺憾——哪怕代價是他的生命。
漁村的木板床硬得硌人,五娃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窗外,月光被烏云遮蔽,只有海浪拍岸的聲音不斷傳來——不再是記憶中清脆悅耳的"嘩嘩"聲,而是某種粘稠的、令人不適的"咕咚"聲,像是病弱的巨人在嘔吐。
五娃索性坐起身,借著微弱的油燈光亮看向屋內(nèi)。大娃和七娃擠在一張床上,三娃四娃睡在墻角,而二娃的床鋪——空著。
五娃心頭一緊,輕手輕腳地推開門。院子里,二娃正摸索著從井里打水。他的動作笨拙而緩慢,水桶幾次差點脫手。五娃正要上前幫忙,卻見二娃已經(jīng)成功提上半桶水,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二娃蹲下身,用手指試探水溫,然后從懷里掏出一塊粗布,沾濕后輕輕擦拭著臉和脖子。月光偶爾穿透云層,照亮他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他顯然不只是為了清潔才打水的。
五娃退回陰影中,胸口發(fā)緊。曾經(jīng)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千里眼順風(fēng)耳,如今連打盆水都如此艱難。而這一切,都始于六娃的犧牲。
回到床上后,五娃強迫自己閉上眼睛。睡意終于如潮水般涌來,卻帶來了更加洶涌的噩夢。
夢中,他站在一片干涸的海床上。四周寂靜得可怕,沒有海浪,沒有海風(fēng),甚至沒有海鳥的鳴叫。腳下不是細軟的沙子,而是無數(shù)海洋生物的尸骨——魚類的白骨堆積如山,螃蟹和貝類的空殼散落其間,甚至還有幾具龐大的鯨魚骨架,像沉船般半埋在沙土中。
"這...這是哪里?"五娃的聲音在空曠的死海中回蕩,沒有回應(yīng)。
他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踩碎無數(shù)白骨,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咔嚓"聲。遠處,一座由珊瑚和礁石組成的祭壇若隱若現(xiàn)。祭壇中央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發(fā)光。
當五娃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懸浮的水球,直徑約一臂長,內(nèi)部流轉(zhuǎn)著純凈的藍色光芒。與周圍死寂的環(huán)境形成鮮明對比,水球散發(fā)出強烈的生命氣息,讓五娃忍不住想伸手觸碰。
"觸碰它,你就會知道真相。"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
五娃猛地轉(zhuǎn)身,看到一個與自己容貌相似卻更加成熟的男子站在身后。男子身著水藍色長袍,頭戴由珊瑚和水晶制成的冠冕,眼睛是深不見底的湛藍色。
"你是誰?"五娃戒備地問,手中已凝聚出一顆水球。
男子微微一笑:"我是你,又不是你。或者說,我是你曾經(jīng)的樣子。"他指向祭壇上的水球,"那是'海之心',所有海洋生命的源頭?,F(xiàn)在它快枯竭了。"
五娃看向水球,這才注意到它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藍色的光芒也逐漸暗淡。
"為什么帶我來這里?"五娃問。
"不是我?guī)銇恚悄愕臐撘庾R召喚了你。"男子或者說初代水神輕聲道,"作為現(xiàn)任水之力的持有者,海洋的危機自然會反映在你的夢境中。"
五娃想起那片被污染的黑色海水,心中一陣絞痛:"是因為金翅雕的黑暗能量?"
水神點頭:"黑暗能量腐蝕了海之心。如果不及時凈化,所有依賴海洋的生命都將終結(jié)。"他指向遠處,"看。"
五娃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驚駭?shù)乜吹胶谏某彼龔牡仄骄€涌來,所過之處連白骨都被腐蝕成黑色的粉末。
"沒有時間了。"水神的聲音變得急促,"要凈化這種程度的污染,只有一個辦法。"
"什么辦法?"五娃急切地問。
水神直視五娃的眼睛:"最純潔的一滴水。"
"什么意思?"
"海洋需要新的水源來沖刷黑暗,而這水源必須純凈無暇,不受任何污染。"水神解釋道,"在當今世界,只有一樣?xùn)|西符合這個條件。"
五娃突然明白了什么,后退一步:"你是指...我?"
水神的表情既悲傷又欣慰:"你是大海中最純潔的一滴水,五娃。這是你的宿命,也是你獲得水之力那天就注定的結(jié)局。"
黑色的潮水越來越近,五娃能感覺到腳下的地面開始震顫。
"沒有其他辦法了嗎?"五娃聲音發(fā)顫,"我的兄弟們...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六弟了...
水神伸出手,輕輕撫過五娃的臉頰。他的手指冰涼如深海:"有時候,愛就意味著犧牲。你很清楚這一點,不是嗎?"
夢境突然扭曲,水神的身影開始模糊。五娃感到一陣強烈的墜落感,最后聽到的是水神遙遠的聲音:"記住,當月亮升至最高點時,海水會暫時退去,那是你唯一的機會..."
"五哥!五哥!醒醒!"
五娃猛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七娃正在搖晃自己。窗外,天剛蒙蒙亮。
"你做噩夢了嗎?"七娃擔(dān)憂地問,"你一直在說夢話,還出了好多汗..."
五娃摸了摸枕頭,果然濕了一大片。但他不確定那是汗水還是自己無意識釋放的水能力量。
"我沒事。"五娃勉強笑了笑,"只是...夢到了六弟。"
七娃的眼圈立刻紅了:"我昨晚也夢到他了。他站在水里對我笑,我想過去,可是水突然變黑了..."
五娃把七娃摟進懷里,不讓他看到自己瞬間濕潤的眼睛。透過七娃的肩膀,他看到二娃已經(jīng)收拾好床鋪,正摸索著整理行裝。大娃和三娃四娃在院子里和漁民交談,似乎是在討論回山的路線。
"五娃,收拾一下,我們馬上出發(fā)。"大娃從門外探頭進來,"爺爺派人送信來,說山上的泉水也開始變渾濁了。"
五娃的心沉了下去。污染擴散的速度比他想象的還要快。
早餐是漁民們最后的存糧——幾條曬干的咸魚和硬如石頭的面餅。五娃注意到那位老人偷偷把自己的那份塞給了孩子。
"你們山上情況好些嗎?"老人滿懷希望地問大娃。
大娃猶豫了一下,還是誠實地搖頭:"不太樂觀。但爺爺在嘗試用古法凈化水源,應(yīng)該能爭取些時間。"
老人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但還是強打精神:"那就好,那就好..."
離開清水湖時,五娃走在最后。他回頭看了一眼那片黑色的海洋,水神的警告在腦海中回響:"最純潔的一滴水"。
路上,二娃意外地走在了五娃身邊。雖然失去了視力,但他的其他感官變得異常敏銳。
"你有心事。"二娃突然開口,聲音很低,只有五娃能聽見。
五娃心跳漏了一拍:"只是...擔(dān)心水源的問題。"
二娃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昨晚我聽到你說夢話了。"
五娃渾身一僵:"我說了什么?"
"'宿命'、'最純潔的水'..."二娃空洞的金色眼睛"看"向五娃,"還有'犧牲'。"
五娃的喉嚨發(fā)緊,不知如何回應(yīng)。
"五弟。"二娃停下腳步,抓住五娃的手臂,力道大得驚人,"無論你在想什么,停下來。我們已經(jīng)失去六弟了,不能再失去任何人了。"
五娃看著二娃消瘦的臉龐和那雙不再明亮的眼睛,胸口像壓了塊巨石。他想承諾,想保證,但話語在舌尖轉(zhuǎn)了一圈又咽了回去。最終,他只是輕輕拍了拍二娃的手:"別擔(dān)心,二哥。我只是...做個噩夢而已。"
二娃的表情告訴五娃,他并不相信這個回答,但他也沒有繼續(xù)追問。
回到山上后,情況比五娃想象的更糟。原本清澈的山泉變得渾濁,散發(fā)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臭味。爺爺和幾個村民正在泉眼處布置某種陣法,但效果微乎其微。
山路在月光下泛著青白色的光,像一條蜿蜒的蛇。五娃走得很快,幾乎是在小跑,仿佛慢一步就會改變主意。夜風(fēng)帶著咸腥味——那是被污染的大海散發(fā)的氣息,越來越濃。
離開村子約一個時辰后,五娃聽到了海浪聲。不是記憶中那種清脆的"嘩嘩"聲,而是粘稠的、如同病重之人呼吸般的"咕咚"聲。轉(zhuǎn)過最后一個山崖,眼前豁然開朗——一片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洋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油光。
五娃的腿突然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強迫自己走到沙灘邊緣,蹲下身,猶豫片刻后,將手指伸入海水中。
"??!"劇烈的疼痛讓他猛地縮回手。指尖已經(jīng)變成了青黑色,像凍傷一樣失去了知覺。五娃咬牙用自身能力逼出侵入體內(nèi)的黑暗能量,幾滴黑水從指尖滲出,落在沙灘上發(fā)出"嗤嗤"的腐蝕聲。
"比想象的更嚴重..."五娃喃喃自語。他后退幾步,盤腿坐在沙灘上,雙手結(jié)印,開始嘗試第一個凈化法術(shù)。
"清水如泉,滌蕩污穢!"
一道藍光從他掌心射出,打入海水中。黑色海面頓時翻騰起來,像是煮沸的瀝青。以藍光為中心,方圓幾丈內(nèi)的海水開始變淺,逐漸恢復(fù)透明。五娃心中一喜,加大法力輸出。
然而好景不長,透明區(qū)域剛擴散到十丈左右,海水突然劇烈震蕩,一股黑浪猛地反撲回來,將凈化區(qū)域瞬間吞噬。五娃悶哼一聲,像是胸口挨了一記重拳,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再來!"他抹去血跡,變換手印,"水靈聽令,凈化四方!"
這次他釋放了更多法力,藍色光柱粗了一倍。海水再次翻騰,透明區(qū)域擴大到二十丈。五娃能感覺到體內(nèi)的法力在急速消耗,但他不敢停下。就在透明區(qū)域即將穩(wěn)定時,海底突然涌出一股濃稠如實質(zhì)的黑潮,以排山倒海之勢反撲。
"砰!"五娃被無形的力量擊飛,重重摔在沙灘上。他劇烈咳嗽起來,吐出的血里夾雜著黑色絲狀物。
"不行...普通法術(shù)沒用..."五娃掙扎著爬起來,看向遠處的海平面。月亮已經(jīng)過了最高點,開始西沉。時間不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決定嘗試最后的手段——水之契約。這是爺爺傳授的最危險的法術(shù),以自身精血為引,召喚水之精靈相助。
五娃咬破手指,在沙灘上畫出一個復(fù)雜的符文,然后站在符文中央,雙手交叉于胸前:"以吾之血,喚水之靈;以吾之命,換海之清!"
符文瞬間亮起刺目的藍光,直沖云霄。海面劇烈震蕩,一個巨大的漩渦在近海形成。五娃感到生命力正通過腳下的符文被急速抽走,但他咬牙堅持著。
漩渦中心漸漸升起一個模糊的身影,通體由水構(gòu)成,隱約可見人形。
"水之靈..."五娃虛弱地呼喚,"請凈化這片海洋..."
身影轉(zhuǎn)向五娃,突然發(fā)出一聲刺耳的尖嘯。五娃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根本不是水之靈,而是一個由污染海水構(gòu)成的怪物!它的"臉"上只有三個黑洞,身體不斷滴落黑水,所觸之處沙灘立刻被腐蝕出坑洞。
"怎么會..."五娃踉蹌后退,法術(shù)被強行中斷的反噬讓他又吐出一口血。
怪物緩緩"走"向五娃,每走一步就留下一灘冒著黑煙的腐蝕痕跡。五娃強忍劇痛,凝聚出幾枚水箭射向怪物,卻如同泥牛入海,毫無效果。
更可怕的是,海水中又浮現(xiàn)出更多類似的怪物,有的像魚,有的像蟹,但全都扭曲變形,散發(fā)著濃重的黑暗氣息。它們包圍了五娃,緩緩逼近。
五娃背靠一塊礁石,無路可退。就在最前面的怪物即將觸碰到他時,東方天際突然泛起一絲魚肚白——黎明將至。
怪物們像是受到了驚嚇,齊齊后退。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時,它們發(fā)出不甘的嘶吼,迅速退回海中。
五娃癱坐在礁石上,渾身冷汗。他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經(jīng)被冷汗和血浸透,左臂不知何時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傷口邊緣泛著不祥的青黑色。
太陽緩緩升起,照亮了這片被詛咒的海域。五娃望著無邊無際的黑色海洋,水神的話在腦海中回響:"最純潔的一滴水"。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臂——皮膚下流動的血液,肌肉組織中的水分,每一個細胞里的液體...他是水之力的化身,本質(zhì)上就是人形的水。
"原來如此..."五娃突然笑了,笑容中帶著釋然,"這就是我的宿命。"
他艱難地爬上最高的那塊礁石,面向初升的太陽盤腿而坐。陽光溫暖地照在臉上,讓他想起小時候和兄弟們一起曬太陽的時光。六娃總愛惡作劇地往大家脖子上滴冷水,然后假裝無辜;二娃會用千里眼找最好的曬太陽位置;大娃像座山一樣擋在風(fēng)口,為弟弟們擋風(fēng)...
"對不起,兄弟們。"五娃輕聲說,"這次我要食言了。"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葫蘆掛墜——那是七娃去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五娃將掛墜輕輕放在礁石頂端,然后站起身,面向大海張開雙臂。
"我知道該怎么做了。"五娃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如果最純潔的一滴水是我,那么..."
他沒有說完,而是開始吟唱一段古老的咒語。這是他在爺爺?shù)墓偶信既豢吹降?,從未想過有一天會用上。隨著咒語的進行,五娃的身體逐漸泛起藍光,越來越亮。
海面開始翻騰,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黑色的波浪不安地起伏,像被無形的手攪動。五娃的吟唱聲越來越大,藍光已經(jīng)強烈到讓人無法直視。
"以吾身為引,化甘霖降世;以吾魂為祭,換碧海藍天!"
最后一個音節(jié)落下,五娃的身體從指尖開始,逐漸化為清澈的水流...
咒語完成的瞬間,五娃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從心臟向四肢百骸擴散。他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自己的指尖正在變得透明——不是六娃那種隱身的效果,而是真正的轉(zhuǎn)化為清澈的水流。
第一滴"水"從五娃的指尖滴落,在接觸到黑色海面的剎那,發(fā)出"嗤"的一聲輕響。那一小塊海水立刻變得清澈,像一滴墨汁被清水化開。
痛苦緊隨而至。五娃咬緊牙關(guān),感覺有無數(shù)把小刀在體內(nèi)攪動,每一寸皮膚都在被撕裂重組。他的左手已經(jīng)完全化為水流,右臂也正從指尖開始轉(zhuǎn)化。
"啊——"五娃忍不住痛呼出聲,跪倒在礁石上。汗水——或者說正在液化的身體——如雨般滴落,在礁石表面形成一小灘清水。
海面開始劇烈翻騰,黑色的波浪憤怒地拍打著礁石,仿佛在抗拒即將到來的凈化。五娃強忍劇痛,用還未轉(zhuǎn)化的右手抓住掛在脖子上的小葫蘆掛墜——七娃送給他的禮物。
"七弟...二哥...大家..."五娃的視線因疼痛而模糊,但腦海中兄弟們的笑臉卻異常清晰。
轉(zhuǎn)化的速度加快了。五娃的小臂、上臂、肩膀——如同融化的冰雕般逐漸化為清澈的水流。這種體驗難以形容,既像是被一寸寸撕裂,又像是被溫柔地分解。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隨著身體的轉(zhuǎn)化而擴散,思維變得如同流水般綿長。
當轉(zhuǎn)化蔓延到胸口時,五娃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他張大嘴卻發(fā)不出聲音,眼前閃過無數(shù)記憶碎片——六娃調(diào)皮地朝他潑水;二娃耐心教他控制能力;大娃背著他走過山洪暴發(fā)的小溪;三娃四娃陪他練習(xí)水上戰(zhàn)斗;七娃送他葫蘆掛墜時害羞的笑容...
"值得..."五娃在劇痛中微笑,"這一切都值得..."
他的下半身已經(jīng)完全液化,與礁石上的清水融為一體?,F(xiàn)在只剩下頭部和部分胸膛還保持著人形。五娃仰頭看向天空,朝陽已經(jīng)升起,陽光穿透他漸漸透明的身體,在海面上投下?lián)u曳的光影。
海風(fēng)突然靜止,連海浪也平息下來,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屏息等待這一刻。五娃感到自己的意識開始上升,與身體分離。他最后一次看向家的方向,嘴唇微動,無聲地道別。
"嘩啦——"
完全轉(zhuǎn)化為清水的五娃與礁石上的積水融合,然后如同被無形之手牽引,形成一道水柱升向天空。水柱越來越粗,越來越高,最終形成一個巨大的水龍卷,連接著大海與云層。
水龍卷通體晶瑩剔透,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與周圍漆黑的海洋形成鮮明對比。它緩慢旋轉(zhuǎn)著,所過之處,黑色海水如同被過濾般逐漸恢復(fù)清澈。
岸邊的礁石上,只留下一個小小的葫蘆掛墜,在朝陽下泛著微光。
水龍卷在海面上移動,越來越快,越來越龐大。它卷起被污染的海水,在內(nèi)部進行凈化,然后以雨的形式重新降下。每一滴雨都蘊含著五娃的生命力,落在海面上就蕩開一圈藍色的波紋,迅速擴散。
漸漸地,整片海域都開始發(fā)生變化。黑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久違的湛藍。死氣沉沉的海面重新泛起波浪,陽光穿透海水,照亮了深處重新游動的魚群。
岸邊的變化同樣驚人。被腐蝕的沙灘恢復(fù)了金黃色,枯萎的海草重新抽出嫩芽,甚至有幾只膽大的海蟹從巖石縫中爬出,試探著觸碰變得清澈的海水。
水龍卷繼續(xù)擴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覆蓋了整個海灣。它的頂部融入云層,將凈化后的海水以云的形式輸送到遠方。這些云隨風(fēng)飄向內(nèi)地,將為干渴的土地帶去甘霖。
在這一切的中心,五娃的意識依然存在,只是變得越來越分散。他不再感到疼痛,反而有種奇妙的安寧感,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他能感知到海洋每一處的變化,能聽到每條魚的歡快游動,能感受到海岸線上重獲生機的喜悅。
"二哥...你的眼睛..."五娃的意識突然捕捉到遠方山中的一幕——二娃站在院子里,仰頭望向突然陰云密布的天空。那雙本已失明的金色眼睛,此刻正倒映著云層中的閃電。
一滴雨水落在二娃臉上,順著臉頰滑下。二娃渾身一震,顫抖著抬手觸摸自己的眼睛...
五娃感到一陣欣慰。他的犧牲沒有白費。凈化不僅拯救了海洋,還治愈了二哥的眼睛。六弟的犧牲換來了金翅雕的滅亡,而他的犧牲將帶來新生。
水龍卷開始減弱,五娃的意識也隨之漸漸模糊。他不再能維持清晰的思維,而是融入每一滴水中,成為海洋的一部分。
"這樣...也不錯..."五娃最后的念頭如同漣漪般擴散開來,"我永遠是你們的水,永遠守護著這片土地..."
巨大的水龍卷終于完全消散,化作一場溫柔的甘霖降落在整片海域。雨滴落入海中,激起無數(shù)細小的漣漪,像是無數(shù)個小小的擁抱。
海岸線上,黑色的污染已經(jīng)徹底消失。湛藍的海水輕拍著金黃的沙灘,幾只海鷗歡叫著掠過水面,捕捉重新出現(xiàn)的魚群。遠處,清水湖的輪廓清晰可見,幾個膽大的漁民已經(jīng)走出屋子,驚訝地望著突然變得清澈的大海。
礁石上的葫蘆掛墜被一陣海浪卷走,沉入海底。在接觸到海底沙粒的瞬間,掛墜突然發(fā)出微弱的藍光,然后迅速生根發(fā)芽,長成一株小小的水下葫蘆藤,隨著海流輕輕搖曳。
與此同時,山上的院子里,二娃站在雨中,淚水與雨水混在一起流下面頰。他的眼睛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千里眼的能力甚至比從前更加敏銳。他能看到百里之外正在恢復(fù)生機的海岸線,能看到海中歡快游動的魚群,甚至能看到云層中那一閃而過的藍色光芒——那光芒給他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五弟..."二娃突然明白了什么,雙腿一軟跪倒在地,"不..."
其他兄弟聞聲趕來,看到二娃恢復(fù)視力本應(yīng)歡呼,卻被他的表情嚇到。
"二哥?你的眼睛...怎么了?"七娃小心翼翼地問。
二娃指向遠處的海洋,聲音破碎:"五弟...他...他用自己的方式凈化了海水..."
大娃臉色驟變,沖向五娃的房間,很快拿著那封訣別信回來,手指顫抖:"他...他說他會回來的..."
三娃奪過信紙,四娃和七娃湊過來一起讀。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只有寥寥數(shù)語,但字里行間透露著訣別的意味。
"我們得去找他!"七娃哭著往外沖,被大娃一把拉住。
"等等..."二娃突然站起身,金色眼眸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下雨了..."
眾人這才注意到,這場雨與眾不同——雨滴在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的藍色光芒,落在皮膚上有種奇異的溫暖感,像是被溫柔地撫摸。
二娃仰頭望向天空,千里眼穿透云層,看到了常人無法看到的一幕——在云海之上,一個模糊的藍色身影正微笑著向他揮手,那口型分明在說:"保重"。
"五弟..."二娃的眼淚再次涌出,但這次他笑了,"謝謝你..."
雨越下越大,但兄弟們都沒有進屋避雨的意思。他們站在院子里,任由這場奇異的藍色甘霖淋濕全身,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五娃的存在。
在雨中,二娃的金色眼睛格外明亮,像是蘊含了整個海洋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