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墨硯

景明薇踏入咸安宮時，正是午后最困倦的時辰。日頭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郁的酒氣與熏香混合的味道，黏膩得讓人喘不過氣。

殿內(nèi)陳設(shè)依舊華麗，只是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像極了主人被擱置的人生。韓王景明恒斜倚在軟榻上，身上的錦袍皺巴巴的，頭發(fā)散亂地披在肩上，手里還攥著一個酒壺，眼神渾濁，正對著一幅掛軸癡癡發(fā)呆。

那畫上是先帝與卞太后的合像，畫中帝后笑靨溫和，一派和睦?？删懊鬓敝溃@和睦之下，藏著多少嫡庶之爭的血雨腥風(fēng)。

“王叔。”景明薇輕聲開口，打破了殿內(nèi)的沉寂。

景明恒猛地驚醒，茫然地轉(zhuǎn)過頭，看到是她，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隨即又被濃濃的頹唐取代。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因醉酒而踉蹌了一下。

“公主來了……”他含糊不清地說道，聲音沙啞，“快坐……來人，給公主上茶……”

“不必了?！本懊鬓睌[了擺手，示意隨行的宮女退下。她走近軟榻，看著景明恒蒼白憔悴的臉，心中微微一嘆。

這位王叔，曾是最有希望繼承大統(tǒng)的嫡長子，卻在奪嫡之爭中輸給了她的父皇，景元宏。如今雖保住了性命，卻被圈禁在這咸安宮，形同廢人。父皇對他始終心存忌憚，太皇太后也因他奪嫡失敗而不再看重，昔日的風(fēng)光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每日借酒澆愁。

“王叔又在喝酒了？”景明薇看著地上散落的空酒壇，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關(guān)切，“酒喝多了傷身體?！?/p>

景明恒慘然一笑，舉起酒壺灌了一大口，酒水順著嘴角流下，浸濕了衣襟：“身體？我這副軀殼，留著還有什么用？活著，不過是給你父皇添堵罷了。”

景明薇沉默了。她知道王叔心中的怨懟，但她更清楚父皇的無奈。帝王之家，從來沒有單純的親情，只有永恒的權(quán)力。父皇留著王叔的性命，已是念及手足之情，只是這“留”，也意味著無盡的監(jiān)視與防范。

“父皇并非有意針對王叔，”景明薇斟酌著開口，“只是……國政艱難，父皇不得不……”

“不得不防著我這個廢人是嗎？”景明恒打斷她，眼中閃過一絲怨毒，“景明薇，你不用替他辯解。我知道，在他眼里，我活著一天，就是對他皇位的威脅。他怕我勾結(jié)卞家，怕我聯(lián)絡(luò)舊部，怕我……”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化作一聲長嘆：“罷了，罷了……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還能做什么？不過是茍延殘喘罷了?！?/p>

景明薇看著他頹廢的樣子，心中忽然想起了滄州的仵作生涯。那時她見過太多生死，也見過太多被命運捉弄的人。眼前的王叔，何嘗不是權(quán)力斗爭的犧牲品？

“王叔，”景明薇忽然說道，“有些事，放下了，或許更輕松。”

景明恒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她：“放下？我拿什么放下？這皇位，本該是我的！是你父皇，是那個沽酒女的兒子，搶走了屬于我的一切！”

他的情緒激動起來，猛地咳嗽起來，臉色漲得通紅。

景明薇沒有反駁，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她知道，此刻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的。權(quán)力的誘惑，足以扭曲人心，更何況是從云端跌落泥沼的滋味。

“王叔，”景明薇換了個話題，“你可知長公主在洛陽的近況？”

提到長公主景明華，景明恒的眼神更加復(fù)雜。那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卻也同樣活在父皇的陰影下。

“她？”景明恒冷笑一聲，“自然是過得逍遙快活。洛陽紙醉金迷，夠她玩的了?！?/p>

景明薇微微蹙眉。長公主的處境，比王叔更加尷尬。她是卞太后為了拉攏謝俊策而設(shè)下的“美人計”，嫁給了定北將軍謝俊策。在外人看來，她是太子黨的核心人物，是謝將軍的夫人，身份尊貴。

可只有宮里的人知道，這樁婚姻從一開始就是個悲劇。謝俊策心中只有家國天下，對這位公主殿下并無半分情意，更何況……還有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同妻”二字，像一根刺，扎在長公主心上。換了誰，也受不了丈夫心有所屬，甚至……據(jù)說謝將軍與已故的豳王之間，有著非同一般的情誼。

長公主最終選擇了逃離，以養(yǎng)病為由去了洛陽，從此在那繁華地逍遙人間，養(yǎng)了一堆面首，活得肆意張揚，也活得……讓父皇更加警惕。

“父皇一直覺得，長公主與王叔你一母同胞，恐會聯(lián)手……”景明薇低聲道。

景明恒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聯(lián)手？景明薇，你看看我，再想想她！我們拿什么聯(lián)手？一個是醉生夢死的廢王，一個是聲名狼藉的公主！父皇防著我們，簡直是杞人憂天！”

他的笑聲中充滿了苦澀與自嘲。

景明薇看著他，心中若有所思。父皇的防備，看似針對王叔和長公主，實則是在防范卞家的勢力，防范任何可能動搖皇權(quán)的因素。這與前朝、世家、外患三大問題息息相關(guān)，都是為了鞏固統(tǒng)治，平衡各方勢力。

“王叔，”景明薇站起身，“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望王叔保重身體，少飲些酒?！?/p>

景明恒沒有說話，只是又灌了一口酒，重新癱倒在軟榻上，目光再次投向那幅帝后合像，眼神空洞。

景明薇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咸安宮。陽光依舊明媚，卻照不進(jìn)這座深宮的角落，照不進(jìn)王叔晦暗的內(nèi)心。

離開咸安宮，景明薇并沒有立刻回宮，而是轉(zhuǎn)道去了御花園。路過太液池時，正好遇見一群宮女太監(jiān)簇?fù)碇粋€小姑娘在玩耍。

那小姑娘約莫七八歲年紀(jì)，穿著一身粉色的宮裝，梳著雙丫髻，臉上帶著天真爛漫的笑容，正在追著一只蝴蝶跑。她的眉眼間，竟有幾分像……像那位已故的豳王。

“凌霜，慢點兒跑，別摔著了！”旁邊的奶娘連忙喊道。

小姑娘聞言，停下腳步，回過頭，看到景明薇，立刻眼睛一亮，像只小鳥一樣撲了過來：“清梧姐姐！”

景明薇笑著蹲下身，抱住撲進(jìn)懷里的凌霜：“凌霜今天怎么這么開心？”

凌霜仰著小臉，得意地說：“父皇剛才來看我了，還給我?guī)Я碎L安最好吃的糖葫蘆！”

提到“父皇”，凌霜的眼中充滿了孺慕之情。

景明薇心中一暖，又有一絲悵然。凌霜是豳王景明遠(yuǎn)的遺腹女。豳王，是父皇心中永遠(yuǎn)的痛。

景明遠(yuǎn)，景元宏的三弟，也是他少年時最要好的兄弟。據(jù)說，豳王溫潤如玉，才華橫溢，與父皇感情極深，甚至……比與謝俊策的“好基友”情誼更加深厚。有人說，豳王是父皇的“白月光”，而謝俊策則是那抹難以割舍的“紅玫瑰”。

只可惜，豳王命薄，在景元宏登基不久后便因病去世，留下了遺腹女凌霜。父皇對這位弟弟的死悲痛欲絕，將凌霜接進(jìn)宮里，視如己出，親自撫養(yǎng)，寵愛程度甚至超過了其他皇子公主。

景明薇看著凌霜酷似豳王的眉眼，心中不由得想起了關(guān)于父皇和豳王的種種傳聞。她曾在玉門關(guān)的軍帳中，聽老卒們私下議論過，說當(dāng)年豳王的死，并非那么簡單，似乎與奪嫡之爭中的某些勢力有關(guān)，而父皇之所以如此寵愛凌霜，除了兄弟情深，也是為了彌補心中的愧疚。

“清梧姐姐，”凌霜拉著景明薇的手，好奇地問，“為什么父皇總是看著我的時候，眼神那么奇怪？好像……好像很難過的樣子。”

景明薇心中一震，摸了摸凌霜的頭，柔聲道：“那是因為，凌霜長得太像你爹爹了。父皇看到你，就會想起他?！?/p>

“我爹爹……是個什么樣的人？”凌霜仰著小臉，充滿了好奇。

景明薇想了想，輕聲道：“你爹爹啊，是個非常溫柔、非常有才華的人。他對父皇很好，就像父皇對他一樣好?！?/p>

凌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笑著說：“那我以后要多陪陪父皇，這樣他就不會難過了?！?/p>

景明薇看著她天真的笑臉，心中卻有些沉重。父皇對凌霜的寵愛，固然是出于兄弟情誼，但在旁人眼中，這何嘗不是一種政治姿態(tài)？用對遺孤的寵愛，來彰顯自己的仁德，來安撫那些曾經(jīng)依附于豳王的勢力。

這與父皇的整體策略是分不開的。前朝、世家、外患，每一步都需要精心算計，就連對一個孩子的寵愛，也可能蘊含著深遠(yuǎn)的政治考量。

“凌霜，”景明薇忽然問道，“你想不想去看看你謝舅舅？”

凌霜歪著頭：“謝舅舅？就是那個老是不回家的舅舅嗎？母妃說他在打壞人。”

景明薇笑了笑。長公主是凌霜的嫡母，但兩人關(guān)系疏離，凌霜對這位母妃并沒有太多親近感，反而對名義上的舅舅謝俊策有些模糊的印象。

“是啊，”景明薇道，“謝舅舅是大英雄，在北境打跑了很多壞人。不過，他也很想念凌霜呢?！?/p>

這當(dāng)然是景明薇的托詞。她知道，父皇一直擔(dān)心長公主與謝俊策的關(guān)系會影響到北境的局勢，也擔(dān)心謝俊策在軍中的威望過高。讓凌霜與謝俊策建立聯(lián)系，或許能在無形中增加一層牽制。

凌霜眼睛一亮：“真的嗎？那我要給謝舅舅畫一幅畫，送給他！”

看著凌霜興奮的樣子，景明薇心中卻百感交集。她這個做姐姐的，如今也開始學(xué)著父皇的樣子，算計起這些至親骨肉來。

這深宮之中，又有誰能真正置身事外？

她想起了自己做仵作的日子，在滄州驗尸，在玉門關(guān)查案，那時的世界雖然殘酷，卻黑白分明，只需探尋真相?？扇缃瘢硖帣?quán)力的中心，卻發(fā)現(xiàn)真相往往被層層迷霧籠罩，每一個決定，都牽扯著復(fù)雜的利益關(guān)系。

“清梧姐姐，你在想什么？”凌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景明薇回過神，對凌霜笑了笑：“沒什么，在想凌霜的畫要畫什么好呢?！?/p>

凌霜認(rèn)真地說：“我要畫一個大大的太陽，還有很多很多士兵，這樣謝舅舅就不會冷了，也不會被壞人欺負(fù)了！”

看著凌霜純真的臉龐，景明薇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暖流。無論這宮里有多少算計，有多少陰霾，至少還有這樣一份純粹的美好。

她牽起凌霜的手，漫步在御花園中。陽光灑在她們身上，暖洋洋的。遠(yuǎn)處，咸安宮的方向，似乎還飄來若有若無的酒香，透著無盡的頹唐與悲涼。而洛陽的方向，長公主或許正在與她的面首們尋歡作樂，用放縱來掩飾內(nèi)心的孤寂。

這朱墻之內(nèi)，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宿命。韓王的失意，長公主的放縱，豳王的早逝，凌霜的天真，還有她自己，身處漩渦中心的女強(qiáng)公主……

景明薇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堅定起來。她知道，自己不能像韓王那樣沉淪，也不能像長公主那樣逃避。她要做的，是看清這盤棋的走向，抓住屬于自己的棋子，在這波譎云詭的局勢中，走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而這一切的關(guān)鍵，依舊離不開父皇心中的那三座大山——前朝、世家、外患。韓王的被防，長公主的被疑，豳王的被念，凌霜的被寵，本質(zhì)上都是父皇為了平衡這三者，鞏固皇權(quán)的手段。

她，景明薇，也要學(xué)會在這棋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發(fā)揮自己的作用。或許，從凌霜與謝俊策的關(guān)系入手，就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凌霜，”景明薇笑著說，“我們一起去御書房，讓父皇看看你的畫稿好不好？”

“好啊好??！”凌霜開心地拍手，拉著景明薇的手，蹦蹦跳跳地向前跑去。

陽光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漸消失在御花園的曲徑深處。而那朱墻之外，北境的風(fēng)沙依舊呼嘯，朝堂的暗流仍在涌動，后宮的怨影也未曾散去。屬于景明薇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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