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化不開的牛奶裹著太和殿,銅鶴香爐里竄出的青煙剛冒頭就被凍住似的,懶洋洋地趴在琉璃瓦上。我踏著露水走進(jìn)殿門時,百官朝服上都凝著層白霜,袖口的補(bǔ)子凍得硬邦邦的,活像廟里排排站的泥菩薩。
"廢后沈氏擅闖皇家禁地,依律當(dāng)斬!"戶部侍郎周天壽的嗓子像被砂紙磨過的銅鑼,震得梁上積灰簌簌往下掉。他懷里抱著笏板,腰彎得像只被煮熟的蝦米,眼睛卻死死盯著我染血的衣袖。
我抬手抹了把臉,指尖蹭到蘇棠臨別時沾在我下巴上的血——那血已經(jīng)半干了,變成暗沉的褐色,像極了宮墻角落經(jīng)年累月的苔蘚。血書被體溫焐得溫?zé)?,藏在袖筒?nèi)側(cè),邊緣硌得小臂生疼。
"周大人。"我走到丹墀下站定,靴底的泥水在金磚上洇開深色花斑,"您天不亮就候在宮門口參我一本,可知昨夜子時三刻,教坊司除名樂伎蘇棠,死在了欽天監(jiān)地穴?"
周天壽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個雞蛋,臉色比朝服還要白。他下意識扭頭去看文官之首,謝無咎端著象牙朝板,山羊胡修剪得整整齊齊,晨光照在他臉上,活脫脫一尊剛從釉窯里搬出來的白瓷像。
"廢后娘娘莫不是哀慟過度,"老家伙終于開口了,聲音軟得像揣在懷里捂熱的錦緞,"蘇棠姑娘上月便已失蹤,怎會突然出現(xiàn)在地穴?"他頓了頓,眼角那顆肉痣隨著說話的動作微微跳動,"依老臣看,此事還需徹查,莫要讓奸人利用死者攪亂朝局。"
這話誅心得漂亮。不僅把蘇棠的死推得一干二凈,還暗示我是那"攪亂朝局"的奸人。站在前排的幾個謝黨立刻開始竊竊私語,御史臺的瘦高個甚至掏出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彈劾奏章,綠皮封面在晨霧里閃著幽光。
我突然笑出聲。笑聲在空曠的大殿里撞來撞去,驚得梁上幾只麻雀撲棱棱飛起來。謝無咎捏著朝板的手指猛地收緊,我看見他袖口滾邊下露出半截明黃色的護(hù)腕——那是只有皇帝才能用的顏色。
"首輔大人真是消息靈通。"我步步生蓮走上前去,每走一步,袖中血書就往皮肉里嵌得更深,"連蘇棠失蹤都知道得這般清楚,想必昨夜地穴里那場好戲,您也看得盡興?"
謝無咎的臉"唰"地一下變了顏色。不是生氣,是那種被踩著尾巴的驚慌失措,稍縱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周天壽反應(yīng)最快,嗷一嗓子就蹦出來:"大膽廢后!竟敢污蔑首輔!來人啊——"
"周大人急什么。"我從袖中扯出那條血綾,殷紅的字跡在昏暗天光下像活過來的蟲子,"蘇棠姑娘用指血寫的'謝無咎煉血丹,殺我滅口',這十個字可是鐵證。"
血書在空中展開的瞬間,整個金鑾殿安靜得能聽見香爐里火星迸裂的輕響。站在最前面的幾位老臣倒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戶部尚書手里的象牙算盤"啪嗒"掉在地上,算珠滾得到處都是。謝無咎身旁的太監(jiān)總管王德全腿肚子直打顫,手里拂塵上的馬尾簌簌往下掉。
"假的!"周天壽撲上來就要搶,腰間玉帶"咔嚓"斷成兩截,"這肯定是偽造的!一個罪臣之女的血書算什么證據(jù)!"
我側(cè)身躲過他,順勢將血書高高舉起。晨光透過窗欞照在白綾上,血色暈開的紋路里顯出極淡的金色暗紋——那是用鳳髓調(diào)制的密墨寫就的特殊印記,五年前我剛被冊封為后時,先帝親手教我的防偽手法。
"先帝御賜的鳳髓墨,周大人也敢說是偽造?"我盯著他,看他面如死灰地癱坐在金磚上,朝服前襟沾滿塵土。
就在這時,龍椅上傳來一聲極輕的咳嗽。楚明翊終于舍得從那些奏折里抬起頭,玄色龍袍上的十二章紋在陰影里若隱隱現(xiàn)。他左手搭在膝蓋上,拇指輕輕摩挲著一枚羊脂玉佩,那動作我太熟悉了——每當(dāng)他拿不定主意,或是在盤算什么陰招時,就會這樣摩挲玉佩。
"沈氏既已被廢,"他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宿醉未醒的沙啞,"按律不該踏足金鑾殿。但血書事關(guān)重大..."他頓了頓,目光像鷹隼一樣掃過跪了一地的官員,"眾卿以為,當(dāng)如何處置?"
這話問得漂亮。把皮球踢給群臣,自己摘得干干凈凈。謝黨官員們立刻像炸了窩的馬蜂,七嘴八舌地喊著"嚴(yán)懲廢后""徹查偽證",而那邊幾位跟沈家交好的老臣也豁出去了,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反駁,說什么"沈家世代忠良,斷不會構(gòu)陷首輔"。
我冷眼看著這場鬧劇。眼角的余光瞥見楚明翊悄悄抬了抬右手,食指在御案上敲了三下。那是我們早就約定好的暗號——時機(jī)到了。
就在兩派吵得快要動刀子的時候,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銀鈴聲。"叮鈴、叮鈴",一聲接一聲,像極了我去年送給蘇棠的那只銀哨。所有人的目光"唰"地轉(zhuǎn)向殿門,連爭吵聲都戛然而止。
晨霧繚繞中,一個穿著素白宮裝的身影緩緩走來。銀絲面罩遮住了她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下頜和一雙清冷如秋水的眼睛。手腕腳腕上都系著細(xì)細(xì)的銀鈴,走路時發(fā)出清脆聲響,在這死寂的大殿里顯得格外詭異。
"青、青蟬?"謝無咎失聲喊出來,手里的朝板"啪"掉在地上。老頭踉蹌著后退兩步,撞到后面的翰林院編修,兩人滾作一團(tuán)。
青蟬走到殿中站定,屈膝行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宮禮。她的動作優(yōu)雅流暢,絲毫不像個"死而復(fù)生"的人。戴好銀絲手套的手緩緩抬起,掌心托著一顆鴿卵大小的黑色蠟丸。
"奴婢青蟬,奉主人之命,"她開口,聲音經(jīng)過特殊處理,嘶啞得像是生銹的鐵片在摩擦,"將此物呈給陛下。"
王德全哆哆嗦嗦地下去接蠟丸,手抖得像篩糠。楚明翊接過蠟丸,用龍案上的象牙小刀輕輕一劃,里面掉出一卷極薄的桑皮紙。他展開信紙的瞬間,臉色突然變了。
"這是..."皇帝的聲音有些發(fā)飄,他抬頭看向謝無咎,眼神里第一次帶上了毫不掩飾的殺意,"謝無咎,你還有何話可說?"
謝無咎的臉已經(jīng)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完整話:"陛、陛下明察!這妖女是偽造的!她根本不是青蟬!老臣親眼看著她..."
"看著她被扔進(jìn)煉丹爐?"青蟬突然摘下了面罩。那張臉和我的有七分相似,但線條更硬朗些,唇角那道淺淺的疤痕破壞了整體的柔和——那是三年前替我擋下毒箭時留下的痕跡。她緩緩卷起左邊衣袖,露出小臂上大片扭曲的疤痕,那些疤痕像蜿蜒的蛇,從手腕一直蔓延到肘部。
"謝首輔用百余名少女精血煉制的'駐顏丹',"青蟬聲音平靜,卻像重錘敲在每個人心上,"奴婢僥幸從丹爐里爬出,這些疤痕便是證據(jù)。陛下若不信,可調(diào)欽天監(jiān)地穴丹爐余燼查驗,爐底應(yīng)該還殘留著奴婢的指甲。"
"拿下!把這個妖女拿下!"謝無咎徹底瘋了,紅著眼睛撲向青蟬,頭上的烏紗帽滾落在地,露出光禿禿的頭頂。他養(yǎng)的那些死士立刻從百官中沖出來,腰間短刀閃著寒光。
就在這時,殿外突然傳來整齊的甲胄碰撞聲。"哐啷、哐啷",震得琉璃瓦都在發(fā)顫。禁軍統(tǒng)領(lǐng)蕭策提著滴血的長劍大步流星走進(jìn)來,身后跟著兩百名全副武裝的禁軍,玄色盔甲上還沾著未干的泥漿。
"末將蕭策,"他單膝跪地,將一枚青銅虎符高高舉起,虎符上盤踞的猛虎在晨光中栩栩如生,"奉陛下秘旨,拿下叛黨謝無咎!"
謝無咎的死士們瞬間僵在原地,面面相覷。謝黨官員們也傻眼了,周天壽干脆兩眼一翻暈了過去,肥碩的身體砸在金磚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楚明翊緩緩站起身,龍袍下擺掃過御案上的奏折,嘩啦啦掉了一地。"蕭策,"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朕何時給過你秘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謝無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掙扎著喊道:"陛下!這是圈套!是他們聯(lián)合起來陷害老臣!"
蕭策從懷中掏出一卷明黃色的圣旨,高高舉起:"三日前御花園,陛下以茶代墨,在《資治通鑒》第十三卷夾層親書密令!原文是'謝黨謀逆,著蕭策清君側(cè)'!"
楚明翊突然笑了,那笑容里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原來如此。"他揮了揮手,"拿下吧。"
禁軍一擁而上。謝無咎還在瘋狂掙扎,嘶吼聲響徹大殿:"楚明翊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小人!當(dāng)年要不是我?guī)湍?..唔!"后面的話被破布堵回了喉嚨。
就在侍衛(wèi)們要把他拖下去的時候,謝無咎突然掙脫開來,像頭受傷的野獸撲向龍椅:"你們以為贏了嗎?先帝遺詔根本不在乾清宮!楚明翊,你這個竊國者!"
這句話像驚雷一樣炸響在金鑾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明翊臉上。皇帝的臉色第一次變得難看,他猛地從龍椅上站起來,一腳踹在謝無咎胸口:"拖下去!天牢終身監(jiān)禁!"
謝無咎被侍衛(wèi)們架著往外拖,嘴里還在喊著什么"玄武門之變""金匱之盟",聲音越來越遠(yuǎn),漸漸消失在殿外。
楚明翊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咳得彎下了腰。王德全慌忙遞上錦帕,雪白的帕子上立刻染上點點猩紅。"陛下!"滿朝文武跪了一地,山呼萬歲的聲音里帶著驚慌。
楚明翊擺了擺手,臉色蒼白如紙。他看向我,目光復(fù)雜難辨:"沈氏,朕...龍體欠安。即日起,由你執(zhí)掌鳳印,代朕監(jiān)國。"
王德全捧著鳳印走下丹墀,那方通體碧綠的玉石在晨光中閃著溫潤的光澤。我屈膝跪地,指尖觸到玉石冰涼的溫度時,突然想起十五歲那年,娘也是這樣把沈家虎符交到我手上,說"昭華,以后沈家就靠你了"。
"臣,領(lǐng)旨謝恩。"
百官的跪拜聲震耳欲聾,山呼萬歲的聲音里再也聽不出半分質(zhì)疑。我站起身,鳳印在掌心沉甸甸的,像捧著整個天下的重量。楚明翊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偏殿,玄色龍袍的衣角消失在門簾后的瞬間,我好像看見他對蕭策使了個眼色。
晨霧早已散盡,陽光透過窗欞照在滿地狼藉上——打翻的算盤,散落的算珠,還有周天壽暈過去時留下的污漬。青蟬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后,銀絲面罩重新戴好,只露出那雙清冷的眼睛。
"主子,"她聲音壓得極低,"蘇棠姑娘的后事已經(jīng)安排妥當(dāng),按您的吩咐葬在城外萬安寺。"
我點點頭,摩挲著掌心的鳳印。玉石冰涼的觸感漸漸變得溫潤,像有生命般緩緩呼吸。"謝無咎剛才的話,"我盯著偏殿的門簾,"你怎么看?"
青蟬沉默片刻,從袖中掏出一枚玉佩。玉佩是羊脂白玉的,上面刻著三個篆書小字:玄武門。邊角處有新鮮的斷裂痕跡,顯然是剛從什么地方掰下來的。
"奴婢在謝無咎身上撿到的。"
玄武門...我想起史書上關(guān)于太宗皇帝奪位的記載,背上瞬間滲出冷汗。楚明翊,這個我同床共枕五年的男人,這個看似軟弱可欺的傀儡皇帝,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
殿外突然傳來報時太監(jiān)尖銳的聲音:"巳時——到——"
我握緊掌心的鳳印和那枚刻著玄武門的玉佩,轉(zhuǎn)身看向階下俯首帖耳的百官。陽光直射進(jìn)來,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一直延伸到龍椅之前。
這場棋局,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