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這棵枝繁葉茂的老樹,根系盤踞汴京數(shù)十載。枝葉間光影流轉(zhuǎn),映照著每個人的面目與心腸。盛墨蘭,這曾被視為旁逸斜出、險些帶累整棵大樹的“異枝”,在時光的淬煉與命運的撥弄下,最終長成了令整座府邸都需仰望的參天巨木。她不再是依附樹干的藤蔓,而是獨立于天地間的另一棵樹。而盛家眾人眼中的她,亦如一面面棱鏡,折射出各自的心境、算計與那無法言說的復(fù)雜滋味。
盛紘:冰炭同器,榮辱交煎
盛紘的書房里,紫檀木書案光可鑒人,卻壓不住主人眉宇間那揮之不去的沉郁。他剛下朝,緋色官袍還未換下,手中摩挲著一份謄抄精美的邸報,上面赫然刊載著“安國夫人”盛墨蘭于濟世女學(xué)堂講授《女醫(yī)典》,官家御筆親題“杏林女宗”匾額的消息。窗外,是盛府規(guī)整卻略顯暮氣的庭院,再遠(yuǎn)處,仿佛能看見城南那間如今門庭若市、聲名赫赫的女學(xué)堂。
“女宗……” 盛紘喃喃自語,嘴角扯出一個極其復(fù)雜的弧度,似笑似嘆。杯中上好的雨前龍井早已涼透,他卻渾然不覺。
曾幾何時,墨蘭在他心中,是林噙霜精心雕琢、用以攀附權(quán)貴的一枚棋子,是盛家錦上添花、更進一步的希望。她容貌才情皆是上乘,若能嫁入永昌伯爵府,他盛紘在官場上便又多了一層體面的依仗。那時的墨蘭,乖巧柔順,詩書禮儀無可挑剔,是他“教女有方”的明證,是林棲閣開出的最艷麗、也最合他心意的一朵花。
然而,這朵花卻陡然生了反骨!拒婚梁晗已是驚世駭俗,開什么女醫(yī)館、收養(yǎng)戰(zhàn)孤、立誓不嫁……樁樁件件,都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抽在他盛紘的臉上!那些同僚意味深長的探詢,那些勛貴府邸若有若無的疏遠(yuǎn),王氏日復(fù)一日的哭訴抱怨,都讓他如坐針氈。他怒斥過,禁足過,甚至動過將她強行遠(yuǎn)嫁、眼不見為凈的念頭。在他眼中,那時的墨蘭是盛家最大的污點,是林噙霜留下的、無法擺脫的孽債,是“離經(jīng)叛道”、“不知廉恥”的同義詞!他恨不得從未有過這個女兒,恨不得將她連同那段不堪的往事一同抹去。
轉(zhuǎn)折點,是皇后難產(chǎn)那驚心動魄的一夜。當(dāng)宮里的內(nèi)侍如同索命般宣召墨蘭入宮,當(dāng)消息傳來皇后母子平安、官家龍顏大悅時,盛紘如同在懸崖邊被人猛地拉回。巨大的震驚過后,是難以置信的狂喜,隨即又被一種更深沉的、無地自容的羞愧淹沒。他恍然驚覺,這個被他視為恥辱、恨不得劃清界限的女兒,竟在不知不覺間,擁有了足以撼動天聽、拯救皇家血脈的力量!“安國夫人”的誥命,丹書鐵券的榮寵,《女醫(yī)典》刊行天下的煌煌功業(yè)……這些他盛紘汲汲營營一生都未必能觸摸到的巔峰榮耀,竟是由他這個“離經(jīng)叛道”的女兒親手捧到了盛家門前!
如今,墨蘭是盛家最耀眼、也最燙手的招牌。他享受著因她帶來的、官場上無形的便利與尊重(連宰輔韓章都對他客氣三分),卻又在夜深人靜時,被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慌啃噬。他怕人提起林噙霜,怕人深究墨蘭那身驚世駭俗的醫(yī)術(shù)從何而來,更怕……怕墨蘭那雙越來越沉靜、越來越洞悉一切的眼睛。那雙眼睛,仿佛能看穿他骨子里的算計與涼薄。他給她的父愛,稀薄得可憐,甚至摻雜著利用與厭棄。如今她功成名就,卻對他這個父親,保持著一種近乎完美的、無可指摘卻也無甚溫情的疏離。她按時送節(jié)禮,在公開場合給足他面子,卻從不踏入盛府一步,更不會像華蘭、如蘭那般承歡膝下。這份疏離,比怨懟更讓他難受。那是無聲的審判。
盛紘放下冰冷的茶杯,指尖拂過邸報上“盛墨蘭”三個字。冰與炭在他心頭交織。他擁有著因她而來的榮光,卻也永遠(yuǎn)背負(fù)著對她的虧欠與無法靠近的隔閡。這滋味,比單純的失去,更令人煎熬。
王大娘子王氏:恨海難平,酸澀難言
“啪!” 一只成色極好的甜白釉茶盞被狠狠摜在地上,碎瓷四濺,滾燙的茶水洇濕了昂貴的波斯地毯。王氏胸口劇烈起伏,臉上因憤怒而漲得通紅,指著地上散落的幾包藥材,對著心腹劉媽媽尖聲道:
“拿走!統(tǒng)統(tǒng)給我拿走!誰稀罕她慈安堂的破藥!裝什么大尾巴狼!她盛墨蘭如今是風(fēng)光了,是‘安國夫人’了,就想著拿這點子?xùn)|西來施舍我?呸!我王若弗不承她這份情!看見她送來的東西,我就想起那個下作胚子林噙霜!想起她是怎么害得我華兒險些沒命!想起她是怎么攪得我盛家雞犬不寧!”
劉媽媽嚇得大氣不敢出,連忙示意小丫鬟收拾殘局,自己則小心翼翼地上前勸慰:“大娘子息怒,仔細(xì)氣壞了身子。四姑娘……安國夫人她……她也是一片孝心,聽聞您近日睡不安穩(wěn),特意配的安神方子,用的都是頂好的藥材……”
“孝心?我呸!” 王氏的怒火更熾,聲音拔得更高,帶著哭腔,“她眼里還有我這個嫡母?她眼里還有盛家?她若有半分孝心,當(dāng)年就該安安分分嫁了人!而不是弄出那些個傷風(fēng)敗俗的事情,連累得我華兒、如兒在婆家都抬不起頭!我可憐的如蘭,當(dāng)初議親何等順?biāo)?,硬生生被她拖累,最后只嫁了個六品小官!她倒好,搖身一變成了‘夫人’,倒顯得我們這些人都是泥腿子了!”
她越說越氣,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林噙霜那賤人狐媚惑主,寵妾滅妻,是她王若弗一生最大的恥辱和仇恨。而墨蘭,作為林噙霜的女兒,不僅繼承了那副勾人的模樣,更變本加厲地離經(jīng)叛道,將她王氏辛苦維持的盛家體面踐踏得一文不值!慈安堂前林噙霜那番“女子頂天立地”的瘋話,更是如同毒刺,至今讓她想起來都渾身發(fā)冷、怒火中燒!
然而,罵歸罵,恨歸恨,王氏心底深處,卻有一塊角落,連她自己都不愿深究,被一種濃重的酸澀和無力感占據(jù)??粗m如今出入宮禁的尊榮,看著“安國夫人”的金字招牌,看著連官家都對她禮遇有加,看著華蘭提起墨蘭時那份真切的感激與維護……王氏再不愿承認(rèn),也無法忽視一個事實:她最看不起、最怨恨的這個庶女,早已站在了一個她王若弗終其一生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她引以為傲的嫡女身份,她苦心經(jīng)營的管家權(quán)力,在墨蘭憑本事掙來的煌煌功業(yè)和天下贊譽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更讓她憋悶的是,她自己的身體,竟也不得不依賴慈安堂的藥。前些日子心口憋悶、夜不能寐,請了數(shù)位名醫(yī)都不見效,最后還是如蘭偷偷從慈安堂拿了方子回來,幾劑藥下去,竟真的大有起色。這事成了王氏心頭一根隱秘的刺,讓她在暴怒咒罵墨蘭時,都少了幾分底氣。
“去……去把藥撿起來……” 王氏喘著粗氣,聲音陡然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別扭,“別……別糟踐東西……庫房收著吧……” 她扭過頭,不再看地上的狼藉,手指卻無意識地絞緊了帕子。恨意依舊翻騰,但那滔天的怒火下,終究滲入了一絲無法言說的、被現(xiàn)實碾壓后的酸楚與認(rèn)命。她可以繼續(xù)罵,繼續(xù)恨,卻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理直氣壯地將墨蘭踩在腳下。
盛老太太:慧眼識珠,靜水流深
壽安堂永遠(yuǎn)彌漫著一種令人心安的沉靜檀香。盛老太太斜倚在鋪著軟絨的紫檀木貴妃榻上,閉目養(yǎng)神。房媽媽腳步輕悄地進來,將一冊裝幀樸素卻厚實的書卷輕輕放在榻邊的小幾上,低聲道:“老太太,這是濟世女學(xué)堂新刊印的《女醫(yī)典》增補卷,安國夫人特意著人送來的,說是請您雅正?!?/p>
盛老太太緩緩睜開眼,那雙閱盡滄桑的眸子依舊清亮。她沒去看書,目光卻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落在了城南那片充滿生機的土地上。半晌,才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帶著洞悉世事的平和:“雅正?老婆子一個深宅婦人,懂什么醫(yī)道?她這是……念著舊情,給我這老婆子一份體面罷了?!?/p>
房媽媽垂手侍立,不敢接話。她知道老太太的心思向來深沉難測。
老太太的目光落回那冊《女醫(yī)典》上,指尖無意識地拂過封面上那幾個端正的楷字?!斑@孩子……走到今日,不容易?!?她的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當(dāng)年在永昌伯爵府賞花宴上撲救侯夫人,我便瞧出她骨子里有股子常人沒有的烈性。后來落水……那場病,倒像是把什么給沖開了?!?/p>
她想起墨蘭第一次來壽安堂請安,低眉順眼,眼神里卻藏著不甘和算計。也想起她主動提出為自己按揉緩解頭痛時,那指尖雖然顫抖卻異常沉穩(wěn)的力道。更記得慈安堂風(fēng)波后,林噙霜當(dāng)眾嘔血、墨蘭撲上去時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那一幕,讓老太太沉寂多年的心湖也掀起了波瀾。
“林噙霜……是個狠人?!?老太太的聲音沉了下去,帶著一絲復(fù)雜的喟嘆,“用最狠的法子,逼出了墨蘭骨子里最硬的那根筋。旁人只道墨蘭離經(jīng)叛道,我卻瞧見,是那林噙霜,生生用命給她劈開了一條血路。尋常女子,哪敢想,哪敢做?” 她停頓片刻,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墨蘭……她接住了。不僅接住了,還走得更遠(yuǎn),站得更高。這《女醫(yī)典》,是她給天下女子開的一扇門。這功德,大了?!?/p>
老太太端起手邊的參茶,啜飲了一口,不再言語。她一生持重守禮,最重規(guī)矩體統(tǒng)。墨蘭的路,離經(jīng)叛道,驚世駭俗,本是她最不能容忍的。然而,世事洞明如她,卻比旁人更早看清了墨蘭身上那股破繭重生的力量,以及那條路背后所承載的、遠(yuǎn)超個人得失的意義。她默許墨蘭探視林噙霜,在盛紘暴怒時保持沉默,甚至在慈安堂最艱難的時刻,也曾讓房媽媽暗中送過些銀錢藥材。這些無聲的支持,是她對這個命運多舛、最終卻活出驚世模樣的孫女,一份超越世俗眼光的認(rèn)可與回護。
“告訴送書的人,” 老太太放下茶盞,聲音恢復(fù)了平日的威嚴(yán)與慈和,“書,老婆子收下了。告訴安國夫人,懸壺濟世,活人性命,是莫大的功德。望她……善自珍重?!?這聲“安國夫人”,是她給予墨蘭新身份最鄭重的承認(rèn)。
華蘭:劫波渡盡,恩深義重
忠勤伯爵府的正房暖閣里,炭火燒得正旺。華蘭倚在鋪著厚厚錦墊的窗邊軟榻上,懷中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約莫兩三歲的女娃,正輕聲細(xì)語地講著故事。女娃烏溜溜的大眼睛專注地看著母親,小手里還緊緊攥著一個精巧的、散發(fā)著淡淡藥香的布偶娃娃。
“娘親,這個娃娃香香的,是誰給的呀?” 女娃奶聲奶氣地問。
華蘭溫柔地?fù)崦畠喝彳浀念^發(fā),眼中是化不開的柔情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后怕:“是姨母給的。是救了娘親和你弟弟命的姨母?!?/p>
“姨母?” 小女娃歪著頭,一臉好奇。
“嗯,是娘親的妹妹,你的四姨母。她可厲害了,是天下最會治病救人的女大夫?!?華蘭的聲音輕柔,思緒卻飄回了數(shù)年前那個被死亡陰影籠罩的夜晚。高燒、抽搐、身下涌出的溫?zé)崤c刺目的紅……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劇痛將她吞噬,耳邊只剩下穩(wěn)婆絕望的哭喊和太醫(yī)束手無策的嘆息。是墨蘭,像一道劈開黑暗的光,帶著一身風(fēng)塵和一種令人心安的沉靜闖了進來。她記得墨蘭那雙在燭火下亮得驚人的眼睛,記得那雙沾著血腥卻穩(wěn)如磐石的手在自己身上推轉(zhuǎn)按壓的力道,記得那冰冷器械劃過皮膚的觸感,更記得最后那聲劃破絕望的嘹亮啼哭……
那是她和幼子的第二條命!是墨蘭從鬼門關(guān)硬生生搶回來的!
這份救命之恩,如同烙印,深深鐫刻在華蘭的靈魂深處。過往那些關(guān)于嫡庶、關(guān)于墨蘭“不安分”的微詞,早已煙消云散。她心中只有無盡的感激和一種近乎虔誠的維護。她力排婆家對墨蘭“拋頭露面”的非議,逢人便贊墨蘭醫(yī)術(shù)仁心。墨蘭受封“安國夫人”那日,她喜極而泣,比自己的事還要高興百倍。墨蘭的慈安堂和女學(xué)堂,是她最常向京中貴眷們提及并大力推崇的地方。她更是將自己體己的嫁妝銀子,大筆地、持續(xù)地投入慈安堂的運作,資助那些貧苦的婦人孩子。
“四妹妹她……不容易?!?華蘭常常對丈夫袁文紹感慨,眼中帶著心疼,“旁人只看到她如今的風(fēng)光,卻不知她背后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林小娘……唉,也是個可憐又可恨的?!?對于林噙霜,華蘭的感情極為復(fù)雜。恨她當(dāng)年的算計,怨她教壞了墨蘭,卻又無法否認(rèn),最終是那個“不堪”的女人,用最慘烈的方式,成就了今日的墨蘭。這份認(rèn)知,讓她對墨蘭的處境更多了一份感同身受的疼惜。
“娘親,我想姨母了?!?小女娃搖著華蘭的手臂撒嬌,“姨母那里有甜甜的藥丸子,還有會看病的布娃娃!”
華蘭笑了,親了親女兒的臉蛋:“好,等天氣暖和些,娘親帶你去慈安堂看姨母,看她教大姐姐們學(xué)本事,好不好?” 她望向窗外,目光溫柔而堅定。墨蘭不僅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她心中一道溫暖的光,讓她在這深宅大院里,始終相信著女子堅韌的力量與情誼的珍貴。她愿做墨蘭身后最堅定的支持者,護著她在這條艱難卻偉大的路上,走得更穩(wěn),更遠(yuǎn)。
如蘭:懵懂驚雷,笨拙仰望
如蘭煩躁地丟開手中的繡繃,上面歪歪扭扭的鴛鴦戲水圖顯得格外刺眼。她對著銅鏡,左照右照,總覺得新打的赤金點翠步搖戴在頭上,也壓不住心頭那股莫名的憋悶。
“哎呀,煩死了!” 她猛地站起身,在閨房里來回踱步。貼身丫鬟秋江屏息垂手,不敢出聲。
“你說,” 如蘭突然停下腳步,指著秋江,語氣帶著不甘和困惑,“她盛墨蘭……怎么就能……就能那樣了呢?” 這個“她”,自然是指如今風(fēng)光無限的安國夫人。
秋江囁嚅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如蘭也不需要她回答,自顧自地發(fā)泄著:“從小她就裝模作樣,吟詩作賦,處處要壓我一頭!后來更是瘋魔了,好好的伯爵府親事不要,去開什么醫(yī)館,收養(yǎng)一群野丫頭,還立誓不嫁!簡直丟盡了盛家的臉!害得我議親都受了連累!” 想起當(dāng)初議親的波折,如蘭依舊氣不打一處來。那些原本可能更好的人家,一聽她是盛家女,還是那個“女醫(yī)官”的妹妹,眼神就變得微妙起來。雖然后來嫁的夫君文炎敬對她不錯,家世也算清貴,但終究離她夢想中的勛貴高門差了一大截。這份落差,她一直歸咎于墨蘭。
然而,罵歸罵,恨歸恨,墨蘭后來的種種,卻像一道道驚雷,不斷劈在如蘭固有的認(rèn)知上?;屎箅y產(chǎn),墨蘭奉詔入宮,竟真的救下了中宮和皇子!消息傳來時,如蘭正和幾個手帕交吃茶,驚得她手中的茶盞都差點摔了??粗切┩绽飳δm頗多微詞的閨秀們瞬間變臉,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敬畏和羨慕,如蘭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再后來,“安國夫人”的誥封,《女醫(yī)典》的刊行,濟世女學(xué)堂的建立……墨蘭一步步走上神壇,成了連官家都敬重的人物。如蘭發(fā)現(xiàn)自己再提起這個姐姐(雖然她心里依舊別扭不愿承認(rèn)),旁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帶著一種“你竟然有個這么厲害的姐姐”的驚嘆。連她那個向來嚴(yán)肅的公公,提起墨蘭時,語氣都帶著罕見的敬重,叮囑文炎敬要多與這位“姨姐”走動。
這種變化,讓如蘭懵了。她印象中那個心比天高、慣會耍心機手段的庶姐,怎么就變成了一個……需要她仰望的存在?那些“傷風(fēng)敗俗”、“離經(jīng)叛道”的舉動,怎么就變成了“懸壺濟世”、“功德無量”的壯舉?
“聽說她慈安堂里收的那些小丫頭,如今可出息了?” 如蘭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語氣里帶著她自己都沒察覺的好奇。
秋江連忙點頭:“是呢姑娘!那個叫半夏的,管著皇商藥膳行,可威風(fēng)了!還有那個忍冬,寫的書連太醫(yī)院的老大人都說好!還有……”
如蘭聽著,眼神有些發(fā)直。她想起自己身邊這些只會梳頭上妝、傳閑話的丫鬟,再看看墨蘭身邊那些能獨當(dāng)一面的“丫頭”,心里那股憋悶更重了,還夾雜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羨慕?
“哼!有什么了不起!” 如蘭猛地打斷秋江,像是要甩掉腦子里那些“離經(jīng)叛道”的念頭,“女子就該安守本分,相夫教子才是正理!像她那樣,整日拋頭露面,跟男人似的爭強好勝,累不累?” 她像是在說服秋江,更像是在說服自己。她重新拿起繡繃,賭氣似的用力戳著,可那鴛鴦的翅膀,卻怎么繡都顯得僵硬呆板。心底深處,某個角落,卻悄然裂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名為“另一種可能”的微光。雖然她依舊嘴硬,依舊不能完全理解,但那個曾被她鄙夷的姐姐,其身影已在她心中投下了無法忽視的巨大陰影,讓她再也無法像從前那樣,理直氣壯地輕視了。
明蘭:洞若觀火,靜觀其瀾
盛府西側(cè)一處清雅的小院,是六姑娘明蘭的閨房。窗外幾竿修竹,映得室內(nèi)格外幽靜。明蘭坐在書案前,并未像往常一樣執(zhí)筆練字或翻看賬冊,而是捧著一卷新得的《濟陰要術(shù)》,看得入神。書頁翻動間,墨香混合著淡淡的藥草氣息。
貼身丫鬟小桃輕手輕腳地進來添茶,見自家姑娘眉宇間帶著少見的思索與贊嘆,忍不住小聲道:“姑娘也看忍冬姑娘寫的書?聽說連宮里都傳閱呢。”
明蘭抬起頭,眸中掠過一絲了然的笑意,放下書卷:“嗯,寫得極好。見解獨到,切中要害,尤其這‘產(chǎn)房潔凈’、‘產(chǎn)后情志’之說,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忍冬姑娘,是得了四姐姐的真?zhèn)髁??!?她的語氣平和,聽不出太多情緒,卻帶著一種由衷的欣賞。
在盛家這一眾姐妹中,明蘭或許是唯一一個,從一開始就未曾真正輕視或厭惡過墨蘭的人。她擁有著穿越者的靈魂,看人看事,總帶著幾分超脫和洞悉。她冷眼旁觀著墨蘭在林棲閣的“上進”,看穿那嬌柔表象下的野心與不安。她也最早嗅到了墨蘭落水后的不同——那眼神深處的漠然與偶爾閃過的銳利,絕非往日的盛墨蘭所能擁有。明蘭甚至隱隱懷疑過,那場落水,是否真的換了“魂”?只是這念頭太過驚世駭俗,她深埋心底,從未與人言。
后來墨蘭的“離經(jīng)叛道”,在明蘭看來,雖手段激烈,卻更像是一場絕望而悲壯的突圍。林噙霜的逼迫,在旁人眼中是瘋癲狠毒,在明蘭看來,卻像一把淬了劇毒的雙刃劍,既斬斷了墨蘭攀附男人的妄念,也斬斷了她作為“菟絲花”的柔弱本性,硬生生逼著她從血肉模糊中,長出了屬于“人”的脊梁和翅膀。那份狠絕,讓明蘭都暗自心驚。
對于墨蘭最終選擇的道路,明蘭心中是激賞的。在一個女子生存空間被極度擠壓的時代,墨蘭硬生生用醫(yī)術(shù)鑿開了一方天地,不僅自己站住了腳,更為無數(shù)掙扎在底層的婦人女童爭取到了一線生機和尊嚴(yán)。這份功業(yè),其意義遠(yuǎn)非尋常閨閣女子相夫教子所能比擬。《女醫(yī)典》的刊行,濟世女學(xué)堂的創(chuàng)立,在明蘭眼中,是真正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壯舉。它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終將擴散開去,松動那禁錮女子千年的枷鎖。這份眼光和魄力,明蘭自嘆弗如。
“四姐姐她……走了一條最難,卻也最值得的路?!?明蘭輕撫著書頁上“忍冬”的署名,仿佛能透過這個名字,看到那個在慈安堂后院默默耕耘、終成一代婦科圣手的沉靜女子,更看到了站在她們身后、為她們撐起一片天的墨蘭。“她證明了,女子并非只能依附??孔约旱碾p手和本事,也能頂天立地,活出萬丈光芒,甚至……澤被蒼生?!?/p>
明蘭端起茶盞,氤氳的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想起自己步步為營、謹(jǐn)小慎微的生存之道,雖安穩(wěn),卻也難免帶著幾分壓抑的算計。而墨蘭的路,雖然荊棘密布,血淚交加,卻充滿了野性的生命力和一種打破桎梏的壯美。她欽佩墨蘭的勇氣,也由衷地為她如今的成就感到欣慰。在明蘭心中,盛墨蘭早已不再是那個需要她提防或憐憫的庶姐,而是一個值得尊重、甚至仰望的同路人,一個在這壓抑時代里,活出了另一種驚心動魄可能的傳奇。
長楓:悔恨蝕骨,無顏相對
醉仙樓最偏僻的雅間里,酒氣熏天。盛長楓癱坐在椅子上,衣襟散亂,眼神渙散,面前桌上杯盤狼藉,空酒壺倒了幾個。他醉醺醺地舉著酒杯,對著虛空,語無倫次地念叨:
“呵呵……安國夫人……我的好妹妹……出息了……真出息了……”
他猛地灌下一大口烈酒,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壓不住心底那如同毒蟲啃噬般的悔恨和羞愧。
曾幾何時,他是盛家最得意的庶子,風(fēng)流倜儻,自詡才情不凡。墨蘭在他眼中,不過是母親林噙霜手中一枚精致的棋子,是他未來攀附權(quán)貴時可以借力的妹妹。他享受著母親的偏愛,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墨蘭也該為他的前程鋪路。他教她詩詞,欣賞她的才情,卻也帶著幾分居高臨下的施舍和利用之心。
然而,當(dāng)墨蘭決絕地斬斷梁晗那條路,當(dāng)母親被父親厭棄、被逐出家門的噩耗傳來,長楓的世界崩塌了。他怨恨墨蘭的“不懂事”,怨恨她毀了母親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更怨恨她斷送了自己借伯爵府勢力青云直上的美夢!他將自己仕途的蹉跎(雖有父親和長柏提攜,但他資質(zhì)平庸又吃不得苦,至今不過是個從六品的閑職)、婚姻的不如意(妻子柳氏雖出身尚可,但性子沉悶,遠(yuǎn)非他理想中能助他交際的貴女),統(tǒng)統(tǒng)歸咎于墨蘭當(dāng)年的“叛逆”!
他曾在家族聚會上冷嘲熱諷,曾在酒醉后對同僚抱怨這個“不知廉恥”的妹妹連累家門。他試圖用刻薄的語言和疏離的態(tài)度,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失落和無能。
可墨蘭后來的路,卻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皇后救命之恩,“安國夫人”的誥封,丹書鐵券的榮寵,《女醫(yī)典》的刊行……這些他盛長楓做夢都不敢想的榮耀,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他越是無能,墨蘭的成就便越是刺眼。那些曾和他一起嘲笑墨蘭的紈绔子弟,如今提起“安國夫人”,語氣里也只剩下了敬畏和羨慕。而他盛長楓,卻成了盛家最尷尬的存在——一個靠著父兄余蔭、庸碌無為的閑散小官,一個連自己親妹妹都不愿正眼瞧一眼的窩囊廢!
每次遠(yuǎn)遠(yuǎn)看到墨蘭的車駕,長楓都會下意識地躲開。他不敢看墨蘭那雙沉靜的眼睛,那雙眼睛仿佛能洞穿他所有的虛偽和不堪。他也無顏去見病榻上形容枯槁的母親。他知道,母親所做的一切,最終都是為了他和墨蘭??赡m接住了那份沉重的、帶著血腥的饋贈,活成了參天大樹。而他,卻辜負(fù)了母親的期望,活成了一攤扶不上墻的爛泥。
“娘……我對不住您……對不住……” 長楓伏在冰冷的桌面上,含糊不清地嗚咽著,淚水混合著酒水,狼狽不堪?;诤奕缤咎伲瑢⑺o緊纏繞。他恨自己的無能,恨自己的懦弱,更恨自己當(dāng)年對墨蘭的涼薄與怨懟。如今,他連走到墨蘭面前,說一句“妹妹,恭喜你”的勇氣都沒有。那份巨大的成就,如同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將他卑微的悔恨與羞愧,永遠(yuǎn)地壓在了山腳之下,不見天日。墨蘭的輝煌,成了他余生揮之不去的陰影和無法愈合的傷疤。
長柏:砥柱中流,靜承余蔭
盛府外書房,燈火通明。盛長柏端坐于書案之后,正凝神批閱著戶部的公文。他如今已官至戶部侍郎,位高權(quán)重,是盛家真正的頂梁柱。氣質(zhì)愈發(fā)沉穩(wěn)內(nèi)斂,眉宇間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嚴(yán)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心腹幕僚輕聲稟報完公務(wù),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大人,濟世女學(xué)堂那邊遞了帖子來,安國夫人新編的《女醫(yī)典·兒科卷》已成,想請您撥冗一觀,提些意見?!?/p>
長柏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筆尖的墨汁在宣紙上洇開一小團墨跡。他放下筆,并未抬頭,只淡淡道:“安國夫人醫(yī)術(shù)精湛,所著醫(yī)典乃利國利民之舉,自有太醫(yī)院諸公審閱定奪。我于醫(yī)道一竅不通,豈敢妄言?帖子收下,回話道謝即可。另,從我的俸祿里,撥五百兩銀子,以私人名義送去慈安堂,就說……添作義診之資?!?/p>
“是?!?幕僚應(yīng)聲退下。
書房內(nèi)恢復(fù)了寂靜。長柏的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上,久久未動。對于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墨蘭,長柏的感情向來復(fù)雜而克制。他恪守禮法,最重規(guī)矩體統(tǒng)。墨蘭早年與林噙霜的種種算計,以及后來驚世駭俗的拒婚、行醫(yī)、立誓不嫁,在他眼中,皆是違背綱常、有辱門風(fēng)的舉動。他曾嚴(yán)厲地告誡過墨蘭,也曾對父親盛紘表達(dá)過憂慮。在他心中,女子便該安守本分,墨蘭的路,不僅是離經(jīng)叛道,更是將盛家置于風(fēng)口浪尖。
然而,長柏并非迂腐之人。他更看重結(jié)果,看重對家族、對社稷的利弊。墨蘭獻(xiàn)方活人無數(shù),尤其是救下皇后母子、受封“安國夫人”之后,其價值便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的存在,不再僅僅是盛家的“污點”,更成了盛家一塊沉甸甸的、金光閃閃的招牌!這塊招牌,為他盛長柏在朝堂之上,無形中增添了許多分量。同僚的客氣,上官的看重,甚至官家偶爾提及盛家時的贊許目光,其中未必沒有“安國夫人”這份榮耀的加持。這份政治資本,是他勤勉為官、兢兢業(yè)業(yè)也難以輕易獲得的。
長柏深知其中關(guān)竅。他雖依舊不認(rèn)同墨蘭的“方式”,卻也無法否認(rèn)她所創(chuàng)造的巨大價值和對家族的貢獻(xiàn)。他選擇了務(wù)實的態(tài)度:保持距離,不干涉,不詆毀,只在必要時,給予不動聲色的支持(比如默許妻子海氏與華蘭一起資助慈安堂,比如這次私人名義的捐款)。這是一種基于家族利益最大化的、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考量。他欣賞墨蘭的醫(yī)術(shù)和成就(尤其是《女醫(yī)典》的實用價值),卻始終無法跨越心中那道“禮法綱常”的鴻溝,與她產(chǎn)生真正親厚的兄妹之情。
他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筆,蘸飽墨汁,在公文上落下沉穩(wěn)有力的一筆。墨蘭是盛家旁逸斜出卻光芒萬丈的異數(shù),而他盛長柏,才是支撐盛家這棵大樹屹立不倒的主干。他承其榮光,亦擔(dān)其重?fù)?dān)。至于那份疏離,或許便是他們這對兄妹,在這盛家大宅與時代洪流裹挾下,最體面也最無奈的相處之道。他守護著盛家的門楣與規(guī)矩,而她,則在門楣之外,活成了盛家另一座無人能及的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