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
那兩個字,用冷硬的鉛筆線條勾勒在素描紙上,清晰地烙印在桃枝的視網(wǎng)膜上,如同兩道無聲卻威力巨大的驚雷,將她心中所有搖搖欲墜的情緒壁壘,徹底轟塌!
工具間深處陰影里那聲細微如嘆息的布料摩擦聲,像最后一根稻草,壓垮了她緊繃到極限的神經(jīng)。桃枝猛地從門縫上縮回頭,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沖撞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讓她眼前陣陣發(fā)黑,四肢冰冷僵硬。
他看見了!
他不僅知道她偷看,還畫下了她觸碰小桃苗葉片的手!
他……在說“謝謝”?
這認知帶來的沖擊力,遠比任何冰冷的警告或暴虐的懲罰更讓她魂飛魄散!一種巨大的、被徹底洞悉的羞恥感和一種更深的、無法理解的混亂,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她的全身!
逃!
必須立刻逃離!
這個念頭占據(jù)了所有意識!她甚至來不及思考那聲嘆息意味著什么,是警告?是嘲弄?還是別的什么更可怕的情緒?她像一只被獵人驚飛的鳥,猛地轉(zhuǎn)過身!
“砰!”
動作太急太猛,后背狠狠撞在了身后一個高大的、裝滿營養(yǎng)土的塑料桶上!沉悶的撞擊聲在寂靜的活動室里格外刺耳!塑料桶被她撞得搖晃了一下,里面干燥的土粒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后背傳來尖銳的疼痛,桃枝卻顧不上了。巨大的恐慌如同實質(zhì)的浪潮,瞬間將她淹沒!她甚至不敢回頭去看那扇工具間的門是否被打開,只是憑借著求生的本能,踉蹌著、跌跌撞撞地朝著活動室門口的方向沖去!腳步虛浮,好幾次差點被地上的雜物絆倒。
她像一陣失控的風(fēng),猛地拉開活動室的門,沖進了外面明亮的走廊。午后的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但她毫不停留,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遠離社團活動樓的方向狂奔!
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吹散了她的頭發(fā),也吹不散那兩個字在腦海里反復(fù)轟鳴的回響——“謝謝”、“謝謝”、“謝謝”……
她一路跑回宿舍,反鎖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胸口劇烈起伏,肺里火辣辣地疼。汗水浸濕了額發(fā),黏膩地貼在臉頰上。她大口喘著氣,眼神空洞而驚恐,仿佛剛從一場最恐怖的噩夢中驚醒。
接下來的幾天,桃枝把自己縮進了一個更深的、更堅硬的殼里。她像一只徹底被嚇壞的蝸牛,連圖書館最深處的陰影都無法再給她安全感。她甚至不敢再去植物社活動室——那扇門,那幅畫,那個留下“謝謝”的陰影,都成了她無法面對的心魔。
恐懼依舊占據(jù)著絕對的上風(fēng)。但這一次,恐懼的核心,不再僅僅是陳景云可能帶來的毀滅和傷害,更混雜了一種讓她靈魂都為之戰(zhàn)栗的……被徹底看透的羞恥感,以及那聲“謝謝”帶來的、巨大到令人眩暈的荒謬和混亂。
他是誰?
他到底想干什么?
摧毀生態(tài)角的是他,送來小苗和緩釋肥的是他,在素描本里描繪無邊痛苦的是他,畫出那純凈春日嫩枝的也是他,留下冰冷玩味注視的是他,畫下她觸碰葉片的手并說“謝謝”的……還是他!
這些碎片像無數(shù)塊形狀迥異、色彩沖突的拼圖,在她腦海中瘋狂旋轉(zhuǎn)、碰撞,卻怎么也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可以理解的圖案。巨大的困惑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幾乎要將她壓垮。
周五下午,最后一節(jié)枯燥的物理課終于結(jié)束。教室里瞬間被收拾書包的窸窣聲和討論周末計劃的喧鬧填滿。桃枝動作機械地整理著書本,只想快點回到宿舍那個狹小的、暫時安全的囚籠。
她抱著幾本書,低著頭,隨著人流走出教室。夕陽的金輝鋪滿了走廊,帶著一種暖洋洋的倦怠感。就在她即將拐向通往宿舍樓的林蔭道時,眼角的余光,猝不及防地捕捉到了一個身影。
就在前方走廊的拐角處,那片被高大綠植盆栽投下濃重陰影的角落。
陳景云。
他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微微低著頭。額前垂落的黑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他雙手插在深灰色運動褲的口袋里,姿態(tài)是沉默的,甚至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像是在等待著什么,又像是在抗拒著什么。夕陽的光線只吝嗇地照亮了他腳下的一小塊地面,將他高大的身影更深地融進那片綠植的陰影里,像一尊沉默的、與周遭喧囂格格不入的石雕。
桃枝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驟然停止了跳動!巨大的恐懼和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腳底,讓她渾身發(fā)冷,指尖冰涼。
是他!
他在那里!
他在……等她?
這個念頭讓她遍體生寒!生態(tài)角被毀的慘烈景象,樹干上猙獰的刻痕,圖書館里無聲的注視,活動室里那聲布料摩擦的嘆息……所有恐怖的記憶瞬間清晰回涌!她甚至能感覺到頸后那顆小痣在灼燒!
逃!
立刻轉(zhuǎn)身!
身體的本能比思維更快,她猛地就要后退!
就在她腳步后撤的瞬間——
陰影里的陳景云,似乎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他微微抬起了頭。
動作很慢,帶著一種沉重的、近乎凝滯的意味。
額前垂落的發(fā)絲隨著動作向兩邊滑開,露出了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沒有冰冷。
沒有審視。
沒有玩味。
甚至……沒有慣常的漠然。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一種極其復(fù)雜、桃枝完全無法解讀的情緒。那里面有濃得化不開的疲憊,像背負著無形的千鈞重擔(dān);有深不見底的陰郁,如同暴風(fēng)雨來臨前最沉凝的海面;但最深處……桃枝卻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近乎脆弱的……掙扎?
那掙扎的眼神,如同溺水者望向水面最后一絲光亮的絕望渴望,又像是困獸在囚籠邊緣對自由的最后一瞥。沉重,壓抑,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痛苦?
這眼神,像一把淬了冰又裹著火的匕首,狠狠地、毫無預(yù)兆地刺穿了桃枝被恐懼層層包裹的心臟!
它和她記憶里所有關(guān)于陳景云的眼神——冰冷的、審視的、玩味的、偏執(zhí)的——都截然不同!它甚至比素描本里那些扭曲痛苦的畫面,更直觀、更猛烈地傳遞出一種……深重的、幾乎要將他自身吞噬的……絕望?
桃枝后退的動作,被這雙眼睛死死釘住了。
恐懼依舊存在,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四肢。但那眼神里傳遞出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和掙扎,卻像一道強光,瞬間穿透了恐懼的屏障,狠狠地撞進了她靈魂最深處!
她想起了工具間里那幅純凈的春日嫩枝水彩畫。
想起了素描本里那句小心翼翼的“我的……春天?”。
想起了活動室門口,他平直滯澀地說“通風(fēng),曬”。
想起了窗臺上那幾粒無聲留下的緩釋肥。
想起了那張畫著她觸碰葉片的手、寫著“謝謝”的素描……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矛盾,所有的撕裂感,在這一刻,被眼前這雙充滿了疲憊、陰郁和絕望掙扎的眼睛,奇異地……串聯(lián)了起來!
一個模糊的、卻帶著巨大沖擊力的輪廓,在她混亂的腦海中艱難地浮現(xiàn)——他摧毀,或許并非源于掌控的欲望;他窺視,或許并非為了占有;他送來小苗和肥料,留下“謝謝”……或許,笨拙地表達著一種連他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求救?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炸得桃枝頭暈?zāi)垦#?/p>
他……在痛苦?
他……在掙扎?
他……需要……光?
就像那盆小桃苗一樣?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撞擊著??謶值膱员贿@雙眼睛帶來的震撼徹底粉碎,露出底下洶涌的、混雜著巨大憐憫和一種近乎宿命般責(zé)任感的心潮。
桃枝站在原地,抱著書本的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泛白。她看著陰影里那雙寫滿了沉重痛苦的眼睛,看著那幾乎要被自身陰郁吞噬的身影。時間仿佛凝固了。走廊里的喧囂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一個念頭,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近乎悲憫的勇氣,在她被巨大情緒沖擊得一片狼藉的心底,無比清晰地升起。
她深吸了一口氣??諝鈳е﹃柕呐夂妥呃壤锏幕覊m味道。
然后,在陳景云那雙充滿了疲憊、陰郁和絕望掙扎的目光注視下——
桃枝緩緩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莊重,抬起了自己一直緊抱在胸前的書本。
書本的最上面,放著一個東西。
一個非常小的、透明的、一次性的塑料飲料杯。杯口被裁剪得整整齊齊。杯子里,不是飲料,而是裝滿了濕潤疏松的營養(yǎng)土。
而在那小小的一方濕潤土壤中央,挺立著一株極其幼小的植物。
只有幾公分高。兩片剛剛舒展開的、橢圓形的、嫩綠得幾乎透明的子葉,像兩片小小的、充滿好奇的耳朵。子葉中間,一點極其細微的、帶著絨毛的嫩芽尖,正怯生生地探出頭來,努力地向著杯口上方、走廊里漫射的光線伸展著。
這是一株……剛剛發(fā)芽的桃樹幼苗。
是桃枝幾天前,用那本《中國原生木本植物圖鑒》上學(xué)到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從一顆飽滿的桃核里培育出來的。它那么小,那么脆弱,卻充滿了生命最原始、最蓬勃的力量。
桃枝的指尖微微顫抖著。她看著陰影里那雙依舊寫滿痛苦和掙扎、卻似乎因為她這個動作而凝固了一瞬的黑眸。
她沒有說話。
沒有解釋。
只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克服著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和身體本能的顫抖,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朝著那片陰影的角落,朝著那個沉默佇立的身影——
遞出了手中那個小小的、裝著新生希望的塑料杯。
杯子里,那株幼嫩的桃樹苗,兩片子葉在夕陽的余暉里,努力地張開著,像一雙懵懂卻執(zhí)拗地望向光明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