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太和殿的銅鶴香爐正騰起篆香青煙。邵績按例隨文武百官排班入朝，蟒袍玉帶在晨光中沉斂無波。他昨夜剛將沈惜安頓在王府西跨院，教他臨摹太史令當(dāng)年的星圖密卷，此刻卻需在金鑾殿上直面天子詰問。

“靖王?！?/p>

明黃色的御座上，皇帝朱翊鈞忽然開口，聲音透過十二扇雕花屏風(fēng)傳來，帶著慣常的慵懶與威嚴(yán)。百官霎時噤聲，連廊下的銅龜?shù)嗡暥记逦陕?。邵績上前一步，長身玉立：“兒臣在?！?/p>

“聽說，”皇帝轉(zhuǎn)動著拇指上的墨玉扳指，目光似笑非笑地掃過他，“你前幾日，把朕宮里的惜月，私自帶回了靖王府？”

殿內(nèi)空氣驟然凝滯。站在吏部班首的陳宏舊部、左侍郎王佑嘴角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弧度——這老狐貍果然按捺不住了。邵績垂眸，余光瞥見王佑袖中微微晃動的奏本，心知必是早已串通好的發(fā)難。

“回父皇，”邵績的聲音平穩(wěn)如古玉擊磬，“確有此事?！?/p>

朱翊鈞挑眉：“哦？朕的心頭寵，何時輪到你靖王殿下處置了？”

“父皇容稟?！鄙劭兩钌钜灰?，玄色蟒紋在金磚上投下沉穩(wěn)的影子，“上元節(jié)之夜，兒臣于后宮溫泉偶遇惜月小主。彼時他......”他頓了頓，似有難言之隱，“竟持匕首欲行不軌，幸得兒臣護(hù)衛(wèi)及時，才未傷及龍體?！?/p>

“什么？”朱翊鈞猛地坐直身子，明黃龍袍的滾邊掃過御案，震得玉鎮(zhèn)紙叮咚作響，“惜月那小子，竟敢謀害于你？”

“正是。”邵績抬眸，目光坦蕩無波，“兒臣起初亦不敢置信。然事發(fā)時，溫泉暖閣的琉璃窗棱上尚留有匕首劃痕，兒臣的貼身侍衛(wèi)也可作證?！彼麖男渲腥〕鲆环饺狙慕z帕，展開時可見上面深褐色的血漬，“這是小主掙扎時，不慎劃傷手掌留下的?！?/p>

王佑忍不住出列：“陛下！靖王殿下此言未免太過蹊蹺！惜月小主入宮月余，素日溫順，怎會突然行刺？莫不是......”

“王侍郎是何意思？”邵績打斷他，語氣陡然轉(zhuǎn)冷，“莫非認(rèn)為兒臣會拿性命開玩笑，或是......有意構(gòu)陷陛下的寵臣？”他上前一步，逼視著王佑，“上元節(jié)當(dāng)晚，禁軍統(tǒng)領(lǐng)李將軍曾率人巡查后山，何不傳他上殿對質(zhì)？”

朱翊鈞瞇起眼。李將軍是他心腹，若邵績所言不虛，那此事便非同小可。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回邵績手中的血帕：“你既說他行刺，為何不直接押入宗人府，卻帶回靖王府？”

“此乃兒臣的考量?！鄙劭児淼溃耙粊?，惜月畢竟曾蒙陛下恩寵，若驟然下獄，恐損皇家顏面；二來，兒臣思及他或受人蠱惑，才一時糊涂。帶回府中，是想親自審問，查明背后是否有......”他刻意頓住，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王佑，“不軌之人指使?！?/p>

這話如同驚雷，炸得王佑臉色煞白。朱翊鈞最恨底下人結(jié)黨營私，若真牽扯出黨爭，便是滿門抄斬的大罪。邵績趁熱打鐵：“兒臣已將惜月軟禁在府中偏院，每日以家法‘教訓(xùn)’，一來讓他反省過錯，二來也可避免他在宮中再生事端，傷及圣駕?！?/p>

“家法教訓(xùn)？”朱翊鈞的手指敲了敲御案，眼中疑慮漸消。邵績素以嚴(yán)于律己聞名，府中家法森嚴(yán)是出了名的。他想起沈惜那副病弱模樣，被靖王府的家法處置，怕是早已嚇破了膽，哪里還能翻出什么浪來。

“陛下，”邵績忽然長嘆一聲，“兒臣知道，此舉或有越俎代庖之嫌。但一想到若當(dāng)時未能阻止，讓那匕首傷了兒臣倒也罷了，若是驚了圣駕......”他猛地跪下，額頭觸地，“兒臣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這一跪，叩得金磚嗡嗡作響。朱翊鈞看著這個最像自己卻又最讓他捉摸不透的兒子，心中那點疑慮徹底散了。邵績自小在軍中長大，性子冷硬，卻唯獨對皇家顏面看得極重。當(dāng)年太子與十皇子爭儲時，唯有邵績始終置身事外，這份定力，連他都暗自佩服。

“起來吧?！敝祚粹x擺了擺手，語氣緩和下來，“你有這份心，是好的。既然你已將人控制在府中，便好生審問。若真有幕后主使，務(wù)必查個水落石出，莫要冤枉了好人，也別放過了奸佞。”

“兒臣遵旨。”邵績叩首起身，目光掃過面如死灰的王佑，心中冷笑。這老匹夫果然沉不住氣，方才那番話，已足夠讓皇帝對他起疑。

退朝的鐘聲響起時，邵績隨著人流走出太和殿。春日的陽光灑在漢白玉欄桿上，映得他眼底的精光一閃而逝。他知道，皇帝的信任從來都是一把雙刃劍，今日能借此瞞過沈惜的事，他日也可能因此引火燒身。

“靖王殿下留步。”

身后傳來太監(jiān)尖細(xì)的嗓音。邵績回頭，見是皇帝身邊的總管太監(jiān)劉成，正捧著個明黃錦盒走來。

“陛下有旨，”劉成展開圣旨，“念及靖王殿下為國分憂，特賜夜明珠十顆，黃金百兩。另......”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陛下說，惜月那小子若實在不堪造就，便不必留著了，免得污了王府的地?！?/p>

邵績接過錦盒，指尖觸到盒面的龍紋，只覺一片冰涼?！疤姹就踔x過父皇?！彼?，“至于惜月......兒臣自有分寸?！?/p>

看著劉成躬身退去的背影，邵績握緊了手中的錦盒。皇帝這是在試探，更是在警告。所謂“不必留著”，既是給了他處置沈惜的權(quán)力，也是在敲打他——莫要養(yǎng)虎為患。

回到靖王府時，已是未時。沈惜正在西跨院的書房里臨摹星圖，聽見腳步聲，連忙起身：“殿下，今日上朝......”

“無事。”邵績將錦盒放在案上，打開后露出璀璨的夜明珠，“皇帝賜的。”他簡單復(fù)述了金鑾殿上的情形，末了道：“皇帝雖信了，但疑心未消。你暫不能露面，先安心在此研究星圖密卷?！?/p>

沈惜看著那些珠光寶氣，只覺得諷刺。“殿下為我......”

“你我目標(biāo)一致，不必言謝?！鄙劭兇驍嗨?，目光落在墻上的《星圖》上，“陳宏雖死，但他背后的十皇子余黨尚未清除，更何況......”他頓了頓，聲音低沉，“還有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p>

沈惜心中一凜。他想起父親被冤殺時，皇帝那冷漠的眼神，想起母親在亂葬崗咽氣前，指著皇宮方向的血淚?！拔颐靼住！彼站o手中的狼毫，筆尖在宣紙上留下一道深痕，“只要能扳倒他，沈惜粉身碎骨，在所不辭?！?/p>

邵績看著他眼中燃起的火焰，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太史府，那個躲在假山后看書的少年，左眼角的朱砂痣在陽光下像一粒凝固的血珠。“扳倒他不難，”邵績走到窗邊，望著院中的紅梅，“難的是，如何在他倒下之后，讓這江山不再重蹈覆轍。”

他從袖中取出一枚青銅令牌，上面刻著北斗七星的圖案：“這是我母妃當(dāng)年留下的‘星樞令’，據(jù)說與太史令的星圖有關(guān)。你且研究，或許能從中找到......”

話音未落，窗外忽然傳來細(xì)微的衣袂破空聲。邵績猛地轉(zhuǎn)身，袖中匕首已出鞘，卻見一道黑影從屋檐躍下，落在院中。

“屬下參見殿下?！焙谟罢旅嬲郑故羌t綃。她鬢角帶汗，顯然是加急趕路，“周御史傳來消息——西北邊軍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年陳宏偽造甲胄的工坊遺址，已找到人證物證，不日便可押解進(jìn)京！”

邵績眼中精光一閃：“好！來得正是時候！”他轉(zhuǎn)向沈惜，“看來，我們的計劃，要提前了?！?/p>

沈惜看著邵績手中的星樞令，又看看紅綃帶來的消息，只覺一股熱血涌上心頭。窗外的紅梅開得正盛，陽光透過窗欞，在他左眼角的朱砂痣上鍍上一層金光。那不再是屈辱的印記，而是浴火重生的圖騰。

金鑾殿上的詭辯只是開始，真正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序幕。當(dāng)西北的人證物證抵京之日，便是他沈惜，也是靖王邵績，向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發(fā)起總攻的時刻。而那藏在星圖與令牌中的秘密，或許正是撬動這萬里江山的關(guān)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