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野盡頭,只有一座孤墳,龐大、沉默,如同盤踞的山巒,壓得四下里空曠得只剩風聲。
一道玄色的身影,一步步走近那座孤墳。
衣擺拂過草尖,悄無聲息。
墓碑上面深刻著三個字,筆力遒勁,帶著沉重的分量:沈燼羽。
纖長冰涼的指尖觸上那冰冷的石面,順著“燼”字最后那道凌厲的收筆緩緩滑下。
長睫難以抑制地微微顫動,像寒風中瀕死的蝶翼。
有什么滾燙的東西在眼底深處洶涌匯聚、打旋,死死抵在薄薄的眼瞼之后,倔強地不肯墜落。
四周死寂,只有風穿過遠處松林的嗚咽,和她胸腔里沉重的心跳。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樹叢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碎響,猝然刺破了這片凝固的寂靜。
“誰?!”
玄衣女子猛地轉(zhuǎn)頭,視線如刀鋒般掃向聲音的來處。
身體已先于意識做出反應,霍然站起,循著那細微聲響的方向,一步踏出。
幾步之外,一棵虬結(jié)的老松樹后,探出半張驚魂未定的臉。
是個老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頭上扣著一頂磨破了邊的氈帽。
他手里拎著幾個沉甸甸的粗陶酒壺,系繩勒得指節(jié)發(fā)白。
渾濁的老眼瞪得溜圓,寫滿了猝不及防的驚嚇。
“姑……姑娘?”
老頭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哆嗦,下意識地又往樹干后縮了縮,
“你……你是誰???”
玄衣女子沒有回答,只是向前逼近了一步,目光緊緊鎖住他渾濁的雙眼,聲音低沉而緊繃:
“你又是誰?”
老頭被她這一步逼得又往后踉蹌了半步,后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撞在粗糙的松樹干上,枯葉簌簌落下。
他下意識地護住懷里的酒壺,喉嚨里發(fā)出緊張的咕噥聲。
他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座巨大的孤墳,又猛地收回視線,聲音拔高了些,帶著急于撇清的慌亂:
“我?我、我是守陵的!守著這地兒好些年了!姑娘你、你可別亂來!”
守陵人?
謝錦書何時找的守陵人?
這個念頭無聲地滑過玄衣女子的心底,激起一絲微瀾,隨即被更深的沉寂吞沒。
老人見她沉默地盯著自己,眼神愈發(fā)驚疑不定。
他像是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一拍大腿,聲音因為激動而尖利起來:
“哎喲!瞧你這神出鬼沒的,該不會是……是來盜墓的吧?!”
他倒吸一口涼氣,布滿皺紋的臉皺成一團,用混合著譴責和難以置信的目光上下打量,
“嘖嘖嘖,造孽喲!這年頭,連小娘子也干起這缺德的勾當來了?
“老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這挖墳掘墓可是要斷子絕孫的!傷陰鷙啊!傷陰鷙!”
他絮絮叨叨,聲音在空曠的陵園里顯得格外響亮:
“我說姑娘,聽我老漢一句勸!這墓,盜不得!萬萬盜不得!
“里頭睡的那位爺,可不是一般人!”
他咂了咂嘴,似乎覺得分量還不夠,又往前湊了湊,試圖擺出掏心掏肺講機密的模樣。
一股濃烈的劣質(zhì)酒氣混雜著渾濁體味撲面而來。
他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加重分量:
“嘿,知道為什么盜不得嗎?里頭躺著的這位,”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遙遙點向那座墨玉墓碑,
“那可是月黎帝女的師父!沈燼羽,沈大王爺!”
月黎帝女的師父。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一種熟悉的、帶著鈍痛的滯澀感在玄衣女子胸腔蔓延開。
她下意識地抬了抬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快速掠過的陰影。
眸光幾乎是立刻又沉入更深的幽潭,快得難以捕捉。
老人顯然沒看到預期的驚愕,疑惑地歪了歪頭,撓了撓花白鬢角,
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
“得!一看姑娘你就是外鄉(xiāng)來的,不曉得咱們云奉召陵這塊兒流傳的故事!”
“這月黎帝女跟她師父的事兒啊,本地人誰不知道個一二三!”
他臉上的驚恐褪去大半,換上了本地人特有的、帶著優(yōu)越感的分享欲。
“來來來,”
他竟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玄衣女子的手腕。
那只手粗糙得像老樹皮,帶著厚繭和泥土的氣息,力道很大,不容分說地將她往旁邊一棵虬枝盤曲的高大古松下拖去,
“坐下聽!這故事啊,精彩著呢!保管你聽完,再不敢打這墓的主意!”
玄衣女子身體本能地一僵,幾乎要甩開那只手。
但最終,只是任由那粗糙的力道牽引著,順從地被他拉到古松虬結(jié)的樹根旁。
背靠著冰冷粗糙的樹干,緩緩坐下。
堅硬的樹根硌著后背。
老人一屁股坐在對面的枯草地上,動作麻利。
他變戲法似的從懷里又掏出一個沒開封的酒壺,咧嘴一笑,豪爽地將酒壺朝玄衣女子懷里一塞。
“吶!拿著!”
他嘿嘿笑著,眼睛瞇成一條縫,
“醉月樓的‘燒刀子’!上等好貨!老頭我攢了好久才舍得買這么幾壇!好故事,就得配好酒!不然白瞎了!”
沉甸甸的粗陶酒壺落在玄衣女子手里,冰涼的觸感貼著掌心。
她垂下眼,目光落在壺身粗劣的燒制紋路上,沒有動。
“好故事?”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風吹散。
“那可不!?”
老頭用力一拍大腿,震落草葉上的露珠。
他拔開自己酒壺的塞子,仰頭“咕咚”灌了一大口,辛辣酒氣彌漫。
他用袖子胡亂抹了把沾濕的胡須,渾濁的眼睛在酒精下亮得驚人。
“精彩!頂頂精彩!”
他咂摸著酒味,
“至于結(jié)局嘛……”
他拖長調(diào)子,狡黠地眨眨眼,又灌了一口,
“嘿嘿,你自己個兒聽下去,就曉得了!保管你聽完,啥心思都沒了!”
他盤起一條腿,拍打著膝蓋。
“說起咱們這位月黎帝女啊,”
老頭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
“那可是咱們云奉召陵開天辟地頭一遭的女帝!圣明著呢!”
“跟她師父沈大王爺一起,把咱們這地界兒治理得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路不拾遺,夜不閉戶!老話說得好,盛世?。 ?/p>
他豎起大拇指,一臉與有榮焉,
“百姓提起帝女和沈大王爺,哪個不豎大拇指?哪個不感念他們的恩德?”
玄衣女子倚著冰冷的樹干,聽著他口中的“盛世”和“恩德”,
玄色衣袖下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