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門合攏的瞬間,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走廊里只剩下防空警報凄厲的嘶鳴,如同垂死巨獸的哀嚎,穿透厚重的濃霧,撞擊著耳膜。遠處羅家灣方向傳來的爆炸悶響,一聲接著一聲,像沉重的鼓點,敲打在緊繃的神經(jīng)上。窗外的天空被濃霧和爆炸的火光染成一片詭異而壓抑的橘紅。
風(fēng)暴的中心,就在那里。沈曼青去了。帶著她千瘡百孔的身體和足以焚毀一切謊言的證詞。
“海倫”醫(yī)生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臉色在警報閃爍的紅光映照下異常凝重。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里只剩下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拔覀冊撟吡??!?/p>
“走?去哪里?”我下意識地問,目光依舊死死盯著緊閉的電梯門,仿佛還能看到沈曼青那雙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眼睛。
“‘信天翁’的撤離點。” “海倫”的聲音異常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我們的任務(wù)完成了。名單和鑰匙已送達,‘青鳥’也抵達了風(fēng)暴眼。剩下的,是戴老板的棋局,是‘鐘馗’的刀鋒,是‘青鳥’的證詞。留在這里,只會成為靶子,或者……阻礙?!?/p>
她的話冰冷而現(xiàn)實。我和老周的身份,在軍統(tǒng)總部即將掀起的滔天巨浪面前,如同螻蟻。留下,非但幫不上忙,反而可能成為“雙面鼴鼠”勢力臨死反撲的目標(biāo),或者被卷入清洗的漩渦,粉身碎骨。
就在這時,休息室的門被再次推開。不是“鐘馗”,而是之前那名特別稽查處的冷峻頭目。他掃了我們一眼,眼神如同看待兩件即將被處理的物品,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二位,請跟我們走。奉令轉(zhuǎn)移至安全屋?!?/p>
奉令?奉誰的令?戴笠?還是……“雙面鼴鼠”?
我和“海倫”交換了一個眼神。沒有選擇。此刻任何反抗都是徒勞,只會加速死亡。我們默默地跟著他,在另外兩名行動隊員的“護送”下,離開了這間被警報聲充斥的休息室,離開了仁濟教會醫(yī)院。
門外,一輛沒有任何標(biāo)識的黑色別克轎車已經(jīng)發(fā)動。我們被塞進后座,車窗貼著深色的膜,隔絕了外面混亂的街景——濃霧中驚慌奔跑的人群、呼嘯而過的軍車、遠處沖天而起的火光和濃煙。車子在刺耳的警報聲中,如同幽靈般匯入混亂的車流,七拐八繞,最終駛?cè)胍黄挥诎肷窖⒈桓叽髽淠竞蜐忪F籠罩的幽靜別墅區(qū)。
一棟不起眼的灰色小樓前,車子停下。我們被帶進樓內(nèi)。內(nèi)部陳設(shè)簡單,甚至有些陳舊,但異常干凈,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低調(diào)。沒有多余的人,只有冰冷的墻壁和緊閉的房門。我們被安置在一間拉著厚重窗簾的起居室里。
“在此等候。沒有命令,不得離開房間?!崩渚^目丟下這句話,留下兩名隊員守在門外,便轉(zhuǎn)身離開。
門被關(guān)上。房間里只剩下我和“海倫”,以及窗外依舊隱隱傳來的、仿佛永不停歇的警報聲和爆炸聲。巨大的液晶電視屏幕一片雪花,沒有任何信號。沒有電話,沒有網(wǎng)絡(luò),我們被徹底隔絕在這座風(fēng)暴中的孤島。
時間在死寂和遠方傳來的死亡交響中緩慢流逝。每一秒都像是煎熬。沈曼青怎么樣了?她見到戴笠了嗎?“鐘馗”把名單送到了嗎?戴笠會相信嗎?軍統(tǒng)總部的那場爆炸……她有沒有受傷?那些盤踞在權(quán)力頂峰的“雙面鼴鼠”們,會束手就擒嗎?還是……已經(jīng)掀起了血腥的內(nèi)訌?
無數(shù)的問題在腦海中翻騰,卻沒有任何答案。只有窗外灰蒙蒙的天光,透過厚重窗簾的縫隙,一點點暗淡下去,宣告著漫長白晝的結(jié)束,以及……一個可能更加血腥的夜晚的降臨。
“海倫”醫(yī)生坐在角落的單人沙發(fā)里,閉目養(yǎng)神,仿佛外界的驚濤駭浪與她無關(guān)。但我能看到她緊握的雙手指關(guān)節(jié)微微發(fā)白。老周被單獨安置在另一個房間,他的傷勢需要靜養(yǎng),但在這與世隔絕的牢籠里,靜養(yǎng)也成了一種酷刑。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已是深夜。窗外的爆炸聲和警報聲似乎稀疏了一些,但并未停歇,如同垂死之人的喘息。濃霧依舊固執(zhí)地籠罩著山城。
突然——
吱呀。
起居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守在門外的兩名行動隊員沒有任何阻攔的動作。
一個身影走了進來。不是那個冷峻的頭目,也不是“鐘馗”。
是顧慎之。
他依舊穿著那身略顯陳舊、卻熨燙得一絲不茍的深色便裝。臉色疲憊,眼中有濃重的血絲,仿佛幾天幾夜未曾合眼。但他的背脊依舊挺得筆直,步伐沉穩(wěn),帶著一種穿越風(fēng)暴后的、塵埃落定的平靜。
他走進來,目光平靜地掃過我和“海倫”,最終落在我的臉上。他沒有說話,只是走到茶幾旁,拿起遙控器,對著那臺沉寂的電視屏幕按了一下。
滋啦……
雪花消失。屏幕亮起。
沒有聲音,只有畫面。
畫面似乎來自某個隱蔽的監(jiān)控攝像頭,角度略微俯視。背景是一間極其寬敞、陳設(shè)奢華卻又透著冰冷威壓的辦公室。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后,坐著一個人影。即使只是一個模糊的側(cè)影,那標(biāo)志性的冷峻輪廓和一絲不茍的背頭,也足以讓人瞬間認出他的身份——戴笠。
此刻,這位以鐵血和權(quán)謀著稱的軍統(tǒng)之王,正微微前傾身體,雙手撐在桌面上。他面前的紅木桌面上,赫然擺放著幾樣?xùn)|西:一個打開的、邊緣有些焦黑的微型膠卷盒,那卷纖細的深褐色膠卷,那枚微型鑰匙片,以及……幾張攤開的、似乎是從生物樣本庫中緊急調(diào)取出的、帶有清晰指紋和筆跡的原始檔案。
戴笠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些檔案上,如同凝固的雕像。監(jiān)控畫質(zhì)并不清晰,但依舊能感受到那股透過屏幕傳來的、如同即將噴發(fā)的火山般的——震怒!那是一種被最深信任背叛、權(quán)力根基被螻蟻蛀空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狂怒!他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深深摳進紅木桌面,指關(guān)節(jié)泛出駭人的青白色!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兩個穿著筆挺中山裝、面無表情、但眼神銳利如鷹隼的男子走了進來。其中一個,正是“鐘馗”!他手里拿著一個文件夾,走到戴笠身邊,低聲說了幾句,然后將文件夾放在桌上。
戴笠猛地抬起頭!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瞬間射向門口的方向!
鏡頭隨之移動。
辦公室門口,光線稍暗的走廊里,站著一個人。
是沈曼青。
她依舊穿著那身寬大的病號服,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吹倒。她的臉色蒼白如雪,嘴唇緊抿著,毫無血色。她甚至無法完全站穩(wěn),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都靠在門框上,一只手臂被旁邊的“鐘馗”不動聲色地攙扶著。
然而,她的脊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桿寧折不彎的標(biāo)槍!
她的眼睛!那雙眼睛透過屏幕,仿佛穿透了空間的距離,直直地看向戴笠,也……看向屏幕前的我們!里面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種燃燒到極致的、近乎冰冷的平靜!那是一種看透了地獄、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求一個真相昭雪的決絕!
她的嘴唇翕動著,似乎在說著什么。監(jiān)控沒有聲音,但我們都能“聽”到——那是她三年臥底的血淚,是無數(shù)同志犧牲的控訴,是“深淵”名單上每一個名字背后骯臟交易的揭露!每一個無聲的字眼,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戴笠那早已被背叛點燃的怒火之上!
戴笠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聲響仿佛能穿透無聲的畫面!他抓起桌上的幾份檔案,狠狠地摔在地上!他的臉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扭曲,指著門口的方向,似乎在發(fā)出雷霆般的咆哮!
“鐘馗”和另一名男子立刻上前一步,動作迅捷而有力,卻不是針對沈曼青,而是……隱隱將她護在身后!他們的目光冰冷地掃視著辦公室的各個角落,如同最警惕的獵犬。
戴笠的咆哮持續(xù)著,他的手指如同刀鋒,指向門外。緊接著,畫面切換。
不再是辦公室內(nèi)部,而是軍統(tǒng)總部大樓外的數(shù)個監(jiān)控視角。
夜色中,濃霧依舊彌漫。但此刻,整個羅家灣區(qū)域如同被驚醒的蜂巢!刺眼的探照燈光柱瘋狂掃射!尖銳的哨音和厲聲的呵斥此起彼伏!數(shù)不清的黑色轎車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從總部大門咆哮而出,沖向濃霧籠罩的山城各處!
抓捕!一場由戴笠親自下令、由“鐘馗”直接執(zhí)行、席卷整個軍統(tǒng)上海站乃至更高層的血腥清洗,如同狂暴的颶風(fēng),在濃霧彌漫的重慶之夜,驟然爆發(fā)!
畫面再次切換回辦公室。沈曼青依舊站在那里,靠在門框上,身體微微搖晃,仿佛下一秒就會倒下。但她的頭,卻昂得更高了。她的目光,越過狂怒的戴笠,越過混亂的監(jiān)控畫面,仿佛穿透了墻壁,穿透了濃霧,投向了更遠的地方。那眼神里,沒有了憤怒,沒有了決絕,只剩下一種巨大的、無法言喻的……疲憊。一種耗盡了所有生命之火、終于完成使命后的……虛脫。
她的身體,終于支撐不住,軟軟地向下滑去。
“鐘馗”眼疾手快,一把將她穩(wěn)穩(wěn)扶住。
戴笠似乎也注意到了她的異樣,狂怒的咆哮戛然而止。他看向那個虛弱得如同破碎紙鳶的身影,眼神極其復(fù)雜,憤怒、審視、甚至……一絲難以言喻的震動?
畫面到此,驟然中斷。
屏幕再次陷入一片雪花。
起居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我們?nèi)舜种氐暮粑?,在警報聲隱隱傳來的背景音中,顯得格外清晰。
顧慎之緩緩放下了遙控器。他走到窗邊,拉開了厚重的窗簾一角。
窗外,重慶的濃霧,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似乎……終于有了一絲消散的跡象。東方遙遠的天際,透出了一抹極其微弱的、魚肚般的灰白。
“結(jié)束了?!鳖櫳髦穆曇舢惓I硢。瑤е┰斤L(fēng)暴后的深深疲憊,也帶著一絲塵埃落定的蒼茫,“‘深淵’已啟。該清洗的,一個也跑不掉。該償還的,血債血償?!?/p>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夜鶯’,你的使命,完成了。你和‘穿山甲’老周,安全了。組織會安排你們,去該去的地方?!?/p>
安全了?使命完成了?
我看著屏幕上殘留的雪花點,腦海中依舊是沈曼青最后昂著頭、然后軟倒的畫面。那巨大的疲憊感,仿佛也傳遞到了我的身上。百樂門的槍火與玫瑰,碼頭的爆炸與追逐,江底的生死搏殺,重慶濃霧中的等待與驚雷……這一切,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硝煙散盡,血色黎明終將到來。
但有些人,注定要在風(fēng)暴中浴火,在真相的灰燼里涅槃。
沈曼青……青鳥……她還能再次飛翔嗎?
窗外的警報聲,不知何時,終于停了。
死寂降臨。
只有東方天際,那一抹灰白,正頑強地、不可阻擋地,撕裂著沉重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