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婚紀念日。

廚房里，抽油煙機嗡嗡作響，蓋不住我手機又一次撥號失敗的忙音。鍋里燉著的奶油蘑菇湯咕嘟咕嘟冒著泡，濃郁的白氣撲上來，熏得眼睛有點發(fā)酸。手指不小心蹭到滾燙的鍋邊，一陣尖銳的刺痛，我猛地縮回手，指尖已經(jīng)紅了一片。

真蠢。我對著那點紅痕吹氣，心里罵自己。

顧淮討厭笨手笨腳的人。更討厭……等待?？晌铱?cè)滩蛔〉龋駛€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固執(zhí)地等著那個永遠不會準點出現(xiàn)的人。

今天，他大概又有什么“推不開的應酬”吧？或者，只是單純地不想回來面對我，面對這個由他父親一手促成的、屬于他的“責任”。

客廳的掛鐘，時針不緊不慢地指向數(shù)字“8”。餐桌上，冷掉的牛排滲著暗紅的汁水，精心擺盤的蘆筍蔫頭耷腦，蠟燭淚流滿面地凝固在銀燭臺上?？諝饫飶浡澄锢鋮s后那股膩人的油腥氣。

我解下身上那條洗得發(fā)白、印著褪色小花的圍裙——這大概是我身上唯一一件顧淮沒讓助理直接打包丟掉的東西，廉價得和他整個奢華的家格格不入。指尖在冰涼的手機屏幕上劃過，點開那個墨綠色的圖標。朋友圈寥寥無幾的動態(tài)里，顧淮的頭像突兀地跳了出來。

就在五分鐘前。

沒有文字，只有一個刺眼的定位圖標，釘在遙遠的巴黎。下面配著一張照片。

照片光線有些暗，像是某個高級餐廳的角落。顧淮的身影只占據(jù)畫面邊緣模糊的一角，焦點全在他對面那個女人身上。她微微側(cè)著臉，對著窗外流光溢彩的塞納河夜景，唇角彎著一個極其溫柔、極其動人的弧度。高挺的鼻梁，流暢柔和的下頜線，細長的眼睫垂著，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得胸腔生疼。

七分像。

鏡子里我自己的臉，和照片上這張臉，至少有七分像。尤其是那個側(cè)臉的弧度，那個下巴的線條……像得讓我瞬間手腳冰涼，胃里翻江倒海。

配文只有四個字，像四把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眼里：

「久別重逢，甚好。」

久別重逢？和誰？那個占據(jù)了他所有不允許我觸碰的過往、那個他午夜夢回時低喚名字的幽靈？甚好？好在哪里？好在終于找到了我這個拙劣的替代品之外的正主嗎？

手機從僵硬的手指間滑落，“啪”地一聲砸在冰冷的瓷磚地上。屏幕碎裂的紋路瞬間蔓延開來，像一張巨大的蛛網(wǎng)，死死纏住了那張刺目的照片，也纏住了我所有的呼吸。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聲音，咔噠，咔噠，像在一下下敲著我的骨頭。

時間像凝固的膠水，粘稠、沉重，拉扯著我的神經(jīng)。我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霓虹燈光徹底暗下去，城市沉入最深的睡眠，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車鳴。

死寂里，一個細微又清晰的“嘀——”聲，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的耳膜。

聲音來自走廊盡頭，那扇永遠緊閉的、厚重的胡桃木書房門。

密碼鎖開啟的提示音。

那間書房，是顧淮劃下的絕對禁區(qū)。結(jié)婚兩年，七百多個日夜，我從未被允許踏入一步。那里藏著他所有的秘密，藏著他從不向我展示的另一個世界，或者……是另一個女人存在的證明？

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凈凈，只留下徹骨的寒冷和一種近乎自虐的沖動。去看看吧，林晚?？纯茨巧乳T后面，到底是什么東西，能比你這張臉更像他心里的那個人？看看那個“甚好”，到底好到了什么地步？

我撐著冰冷的地面站起來，雙腿麻木得幾乎失去知覺，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燒紅的刀刃上，挪向那扇門。

門虛掩著。里面沒有開燈，只有窗外城市微弱的夜光滲入，勾勒出巨大書架的輪廓，像蟄伏的怪獸。一股混雜著高級雪茄、舊書頁和某種冷冽木質(zhì)香氣的味道撲面而來，那是屬于顧淮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

我的手按在冰涼的胡桃木門板上，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將它推開更大一些。

視線適應了昏暗，然后，我的呼吸徹底停滯了。

正對著門的，不是書架，也不是書桌。是整整一面墻。一面被無數(shù)照片鋪滿、幾乎看不到一絲縫隙的墻！

巨大的視覺沖擊讓我頭暈目眩，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墻在呼吸。幾百個“她”在呼吸。

從穿著藍白相間、洗得發(fā)白的舊校服，梳著馬尾辮，對著鏡頭笑得青澀又張揚的少女；到穿著學士服、戴著方帽，在陽光下瞇著眼睛的年輕女孩；再到穿著優(yōu)雅的禮服裙，在某個奢華晚宴上回眸淺笑的倩影……時光的河流在這面墻上無聲流淌，記錄著一個女孩從青澀到盛放的全部過程。

每一張照片，右下角都用同一種熟悉又陌生的、屬于顧淮的鋒利筆跡，寫著小小的字。

「阿沅，十六歲，夏?！?/p>

「阿沅畢業(yè)禮。」

「吾愛阿沅，巴黎初雪?！?/p>

「吾愛阿沅」……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過我的眼球，留下焦黑的印記。吾愛。他的愛。從來不是給我的。我只是一個……占據(jù)了他妻子名分的贗品。

目光被一股巨大的、絕望的力量牽引著，死死釘在照片墻最中心、最醒目的位置。

那里沒有時光的印記，只有一片刺目的、純凈的白。是我昨天剛剛?cè)』貋淼摹⑽覀兯^的“婚紗照”中的一張。照片里沒有顧淮，只有我。一個穿著昂貴定制婚紗，背對著鏡頭的女人。陽光透過教堂彩色的玻璃窗，在我潔白的頭紗和裙擺上投下斑斕的光影。背影看起來，那么專注，那么……可笑地期待著什么。

在這張巨大照片的右下角，同樣用那種我熟悉又痛恨的鋒利筆跡，寫著四個字。墨色濃重，力透紙背，像刻上去的詛咒：

「替身而已?！?/p>

替身……而已……

心臟被這四個字徹底洞穿，劇烈的絞痛從胸口炸開，瞬間蔓延到四肢百骸。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鐵銹味。我控制不住地向前踉蹌一步，顫抖著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那冰冷的、印著“替身而已”的相紙……

“誰準你進來的？”

一個冰冷、低沉、淬著寒冰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身后響起，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地捅進我搖搖欲墜的神經(jīng)末梢。

我猛地一顫，像被電流擊中，僵硬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書房門口的光線被兩道身影擋住。顧淮站在那里，挺拔，冷硬，像一尊沒有溫度的雕塑。他身上還帶著深夜室外的寒氣，昂貴的黑色大衣敞開著，露出里面一絲不茍的襯衫。

而我的視線，卻死死釘在他臂彎里挽著的那個女人身上。

她微微歪著頭，從顧淮身后探出半張臉。那張臉……那張在巴黎夜色中溫柔淺笑的臉，此刻在走廊不甚明亮的光線下，清晰地呈現(xiàn)在我眼前。不是七分像。是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她的眉眼更精致，皮膚更透亮，帶著一種被精心呵護、從未經(jīng)歷過風霜的嬌貴。她穿著剪裁極好的米白色羊絨大衣，襯得氣質(zhì)溫婉又矜貴。

她看著我，那雙和我極其相似的眼睛里，沒有驚訝，沒有憤怒，只有一種近乎天真的、饒有興味的打量。然后，她紅潤的唇角一點點向上彎起，彎成一個甜美又殘酷的弧度。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聲音清清脆脆，像碎冰撞在琉璃盞上。

“阿淮，”她仰頭看向顧淮，語氣親昵又帶著一絲小小的驚嘆，像是在欣賞一件有趣的物品，“你看，她連皺眉的樣子……”她的目光重新落回我慘白如紙的臉上，笑意更深，“都學我呢。”

顧淮沒有看我，他只是微微側(cè)過頭，冰冷的視線掃過我慘白的臉，最終落在我那只還僵在半空、幾乎要觸碰到照片墻的手上。那眼神，比北極的風更刺骨，比看一件垃圾更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