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
堅硬。
還有皮革束縛帶深深勒進皮肉的壓迫感。
顧族夷的意識如同沉在漆黑粘稠的瀝青底部,艱難地向上掙扎。最先恢復(fù)的不是視覺,而是觸覺——身下是冰冷光滑的金屬臺面,堅硬得硌人。手腕、腳踝、甚至胸膛,都被堅韌的帶子緊緊捆縛,動彈不得。一種被徹底剝奪控制權(quán)的恐懼,冰冷地順著脊椎蔓延上來。
他猛地想睜眼,卻發(fā)現(xiàn)眼皮被某種不透光的、帶有粘性的布條緊緊蒙住。絕對的黑暗,吞噬了一切輪廓,放大了每一種細微的聲音和身體的感知。
“呃……”一聲壓抑的呻吟從他喉嚨里擠出,帶著干涸的沙啞和剛蘇醒的迷茫??謶窒裉俾粯永p繞住他的心臟,越收越緊。這是哪里?手術(shù)臺?他們要對他做什么?姐姐……阿班卡納……薩伊主席冰冷的眼神……折鶴袖口的寒光……
混亂的記憶碎片像鋒利的玻璃渣,在他混沌的腦海中翻滾切割,帶來尖銳的疼痛。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了。
清晰、冷靜,帶著一種穿透黑暗的、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直接鉆入他的耳膜。是薩伊主席。她的聲音很近,似乎就在手術(shù)臺的旁邊,甚至可能正俯視著他。
“顧族夷?!彼穆曇魶]有任何波瀾,像是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而非呼喚一個活生生的人?!澳阈蚜?。”
顧族夷的身體猛地一僵,下意識地想要蜷縮,卻被束縛帶死死限制住。他想開口質(zhì)問,想嘶吼,但喉嚨像是被砂紙磨過,只發(fā)出嗬嗬的氣音,恐懼扼住了他的聲帶。
“不必徒勞掙扎。”薩伊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這里的束縛裝置,設(shè)計之初就是為了應(yīng)對遠超常人的力量。比如……像你這樣的?!?/p>
她的話語像冰冷的針,刺入顧族夷混亂的意識?!拔摇以趺戳??放……放開我!”他終于擠出破碎的句子,聲音里充滿了驚恐和不解。
薩伊沒有理會他的訴求,她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探究,仿佛在解剖一個罕見的標本:“告訴我,顧族夷。‘搖籃計劃’第三批次,編號108-7實驗組,一共十二名適齡兒童。他們被植入的‘源質(zhì)’樣本都來自同一個繭的核心碎片。在同步進行的‘共感’與‘適應(yīng)性’測試中,生理指標崩潰、精神污染指數(shù)飆升、最終因不可逆異化而被‘凈化’的,有十一人?!?/p>
她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顧族夷的心上。他完全聽不懂那些術(shù)語,但“十二名兒童”、“十一人死亡”、“凈化”這些詞匯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極其恐怖的畫面。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為什么?”薩伊的聲音陡然壓低,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近乎殘忍的直白,穿透蒙眼的黑暗,直抵顧族夷混亂的核心,“為什么只有你,編號108-7-12,顧族夷,活了下來?不僅活了下來,甚至在長達數(shù)年的觀察期內(nèi),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異化征兆,完美地融入了‘帆’的社會結(jié)構(gòu)?告訴我,那個實驗艙里,在你那些‘同伴’們哀嚎著扭曲、溶解的時候,發(fā)生了什么?你身上,究竟有什么不同?”
“搖籃計劃”?實驗組?植入源質(zhì)?同伴溶解?異化?凈化?
這些詞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顧族夷混亂的記憶表層。劇烈的頭痛瞬間襲來,像有無數(shù)根鋼針在顱內(nèi)攪動。薩伊冰冷的質(zhì)問像一把鑰匙,粗暴地捅進他記憶深處某個被牢牢封鎖、甚至自我欺騙遺忘的銹蝕門鎖。
“不……不知道……什么實驗……什么孩子……”顧族夷劇烈地搖晃著頭,試圖擺脫那可怕的幻聽和頭痛,蒙眼的布條被汗水浸濕,“我聽不懂!放開我!瘋子!你們都是瘋子!”他的聲音變得尖利、破碎,充滿了瀕臨崩潰的歇斯底里。他感覺自己的腦子要炸開了,薩伊的話語像毒蛇一樣鉆進他的意識,撕扯著那些被他本能深埋的、血淋淋的東西。
“回答我!”薩伊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最后的通牒?!盀槭裁粗挥心慊钕聛??!”
“主席,他還只是個孩子……”折鶴在一旁說道,但很快就被那冰冷的聲音蓋了過去“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孩子,他是孤介!”最后一天,忽然雙眼瞪大。
“我好像忘了一件事……”他貼近了折鶴的耳邊說了幾句話。折鶴聽到后遲疑了片刻,拽著伊地枝走了。
“啊——?。?!”
顧族夷發(fā)出一聲非人的、充滿痛苦和恐懼的嘶嚎。極度的精神刺激和混亂的記憶沖擊,讓他的神智在瞬間滑向了瘋狂的邊緣。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冰冷的手術(shù)臺、和薩伊那如同夢魘般揮之不去的質(zhì)問。
在瘋狂的、無意識的掙扎中,他的右手,那只曾握刀刺向阿班卡納、也曾被姐姐的手握住刀刃的手,猛地攥住了身下金屬手術(shù)臺的邊緣!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出于一種本能的、絕望的對抗,五指如同鐵鉗般狠狠收攏!
“嘎吱——?。?!”
一聲令人牙酸的金屬扭曲聲,刺破了房間里的死寂!
那堅固的、足以承受巨大沖擊的特種合金手術(shù)臺邊緣,竟然在顧族夷無意識的、瀕臨瘋狂的一抓之下,像柔軟的黏土一樣,向內(nèi)凹陷了下去!清晰的五指指痕,深深烙印在冰冷的金屬表面!
這突如其來的、非人的力量展現(xiàn),讓房間里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一瞬。連薩伊那冰冷平穩(wěn)的呼吸聲,都似乎出現(xiàn)了極其短暫的停頓。
然而,這爆發(fā)性的力量似乎也徹底抽空了顧族夷最后的精神。劇烈的頭痛和極度的精神沖擊達到了頂峰,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嘶喊聲戛然而止。
緊攥著金屬邊緣的手猛地松開,無力地垂落下來。
顧族夷的身體徹底軟了下去,不再掙扎,不再嘶吼。只有胸膛還在微弱地起伏,證明生命尚未離去。
他陷入了更深層的黑暗。但這一次,黑暗并非虛無。
陽光暖洋洋的,透過大窗戶照在課桌上,留下方方正正的光斑??諝饫镉蟹酃P灰的味道,還有書本的油墨香。顧族夷坐在硬邦邦的木椅子上,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桌面上的木紋。有點粗糙,但很熟悉。周圍是其他穿著同樣藍色制服的同學(xué),有的在偷偷畫畫,有的在小聲說話,還有的在打哈欠。講臺上,李老師推了推她的圓眼鏡,聲音總是那么溫和。
“同學(xué)們,”李老師微笑著說,“我們剛剛學(xué)習(xí)了‘憶體’的基本特性和它們對社會造成的危害。那么,現(xiàn)在老師想問問大家,基于你們所了解的知識,你們認為,我們?nèi)祟?,和那些由極端情緒異化而成的‘憶體’,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什么呢?”
問題一出來,教室里立刻像開了鍋。
“敵人!”坐前排的張強第一個舉手,嗓門賊大,“它們是怪物!毀了我們好多城市,殺了那么多人!必須全部干掉!” 顧族夷聽著,覺得這話很耳熟,好像宣傳片里總這么說。
“對!死敵!”旁邊的王莉也喊起來,小臉氣鼓鼓的,“就是它們害得我們只能躲在這些大鐵罐子里!它們就知道搞破壞!”
“是資源!”坐在顧族夷斜前方的“小眼鏡”陳明推了推眼鏡,慢條斯理地說,“雖然它們很危險,但它們的‘核’能點亮‘帆中黎明’啊。就像…嗯…地底下挖出來的危險礦石,得小心點用。” 這話讓顧族夷覺得有點道理,但心里又有點說不出的別扭,像吃飯噎著了。
“是污染源!”另一個聲音喊道,“它們就是壞情緒變的!我們得管好自己的脾氣,離它們遠遠的,不然也會變怪物!” 這個顧族夷知道,老師總說要保持好心情。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恨它們、怕它們、想著怎么利用它們……好像所有人都覺得憶體就是壞的,就是該被消滅或者關(guān)起來用的東西。顧族夷聽著聽著,心里那股別扭的感覺越來越強,像有什么東西堵在胸口,悶悶的。他覺得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那些宣傳片里憶體張牙舞爪的樣子是很可怕,但……它們真的就只是這樣嗎?它們會不會也……有別的感覺?
“還有別的看法嗎?”李老師環(huán)顧著教室,看著一張張說得頭頭是道的小臉。
教室里安靜了一小會兒,李老師看樣子要總結(jié)了。
就在這時,顧族夷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可能是胸口那股悶氣頂?shù)模膀v”地一下站了起來。他根本沒多想,就覺得心里的話憋不住了。他有點緊張,看著李老師和周圍同學(xué)投來的驚訝目光,臉有點發(fā)熱,但還是鼓起勇氣,聲音不大但挺清楚地說:
“我……我覺得,我們……可以成為朋友?!?/p>
“噗——!”有人沒憋住笑。
“朋友?跟那些怪物?顧族夷你腦子進水啦?”立刻有人大聲嘲笑。
“就是!你是不是上次憶體科普片看傻了?”
“老師,他瞎說的!”
哄笑聲、怪叫聲一下子包圍了他。顧族夷的臉“唰”地紅透了,像煮熟的蝦子。他難堪地低下頭,手指用力摳著桌面邊緣,指甲在木頭上劃出淺淺的白痕。他覺得很丟臉,但心里那個小小的、固執(zhí)的想法卻更清晰了:為什么不能試試呢?為什么一定要是敵人?
講臺上的李老師也愣了一下,隨即露出有點無奈的笑容,聲音還是那么溫和:“顧族夷同學(xué)的想法……嗯,很特別。不過呢,我們要根據(jù)學(xué)到的知識和實際情況來判斷哦。好了,這個話題我們就先……”
李老師后面的話,顧族夷沒怎么聽進去。他蔫蔫地坐回椅子上,低著頭,手指還在無意識地摳著桌面,好像要把剛才的尷尬摳掉。
他覺得有點委屈,還有點不服氣。陽光照在背上暖烘烘的,但他心里有點涼。他微微側(cè)過頭,有點茫然地看向教室側(cè)面那扇特別大的窗戶,外面陽光燦爛。
就在這時,也許是陽光的角度變了,窗戶玻璃上刺眼的反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 他下意識地瞇了瞇眼,想避開那強光。
就在那一瞬間的恍惚中,透過那層強烈的反光,他瞥見了……窗戶后面,不是熟悉的操場和藍天。
那后面……是冰冷的、灰色的金屬墻壁還有一些亮著紅紅綠綠小燈的東西像爸爸以前帶他參觀過的工廠里的機器,在那片奇怪的金屬墻壁前面,厚厚的玻璃后面,好像站著一個人影。
一個穿著銀灰色衣服的女人。站得筆直,像根標槍。
她的臉在反光里看不太清,但顧族夷覺得她的眼睛好像正……正看著自己?那眼神……冷冷的,像冬天教室窗戶上的冰花,看得他后背突然有點發(fā)毛。
他趕緊使勁眨了眨眼,再定睛看去。
窗戶外,陽光明媚,綠樹搖曳,操場上有低年級的學(xué)生在跑步。剛才看到的冰冷金屬和那個奇怪的女人,都消失了。好像剛才那一下刺眼的陽光,讓他眼花了。
顧族夷甩了甩頭,把那股莫名其妙的寒意甩掉。肯定是自己剛才站起來說話太緊張,看花眼了。他重新低下頭,繼續(xù)摳著桌面上的小坑,心里還在為那句“成為朋友”帶來的嘲笑而悶悶不樂。窗戶外那個冰冷的一瞥,像投入深潭的小石子,只激起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很快就被少年心中的失落和困惑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