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鐵軌的單調(diào)聲響,像永不停歇的秒針,丈量著歸途的漫長與死寂。窗外的雨幕模糊了整個世界,只剩下流動的灰暗色塊。梅津寺町車站,Sakura站在磅礴大雨中凝固的身影,被疾馳的列車越甩越遠(yuǎn),最終徹底溶解在無邊的雨水和黑暗里,像一幅被水浸透、墨跡暈開的畫。
車廂空曠得可怕。冰冷的座椅,冰冷的空氣,冰冷的地板。我蜷縮在角落,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只有心臟還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撞擊著,發(fā)出巨大的回響,填滿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比離開之前更深的寂靜。右手一直緊握著,指甲深深陷進(jìn)掌心,帶來細(xì)微的刺痛。我慢慢攤開手掌。
掌心里,是被汗水、雨水和我自己的淚水徹底浸透、揉搓得幾乎不成形狀的一小片塑料紙。邊緣已經(jīng)破損,皺巴巴地團(tuán)在一起,像一顆冰冷、骯臟的繭。我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用顫抖的手指一點點將它展開、撫平。黑色的油墨已經(jīng)暈染開來,邊緣模糊,但那個字的輪廓依然清晰可辨,濃重得如同凝固的血——
“死”。
指尖冰冷地劃過那個字,每一道筆畫的凹痕都像刻在心上。這個字,曾經(jīng)承載著我最深的恐懼和不愿分離的絕望。但現(xiàn)在,它只是冰冷地躺在我的掌心,像一個被遺棄的詛咒。我沒有將它丟棄。仿佛帶著某種儀式感,我將它再次仔細(xì)地、平整地折好,變成一個更小的方塊。然后,解開和服內(nèi)襯的衣襟,將它輕輕放入最貼近心臟的那個小小口袋。布料瞬間吸走了紙片殘留的冰冷,它緊貼著皮膚,被我的體溫包裹,像一個沉默而沉重的秘密。
當(dāng)熟悉的、鋪著榻榻米的和室門再次在眼前打開時,那股淡淡的、仿佛滲入骨髓的熏香氣息撲面而來。一切如舊。巨大的落地窗外,庭院里的楓葉在雨中低垂,顏色黯淡。角落里,那缸金魚依舊在清澈的水中無聲地游弋,紅色的、白色的身影劃過熟悉的軌跡,吐著看不見的氣泡。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比情人旅館里的更濃烈,更冰冷。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倒帶鍵,重新回到了那個巨大、無聲的金魚缸。但我知道,有什么東西永遠(yuǎn)地改變了。金魚缸的玻璃依然存在,甚至可能更厚、更冰冷,但缸內(nèi)的水,已經(jīng)被投入了一顆名叫“Sakura”的石子。漣漪不會消失,它們只是沉入了水底,無聲地改變著水流的質(zhì)地。
哥哥很快來了。他的身影依舊高大,擋住門口的光線,帶來外面濕冷的雨氣。他沉默地看著我,眼神里的沉重和愧疚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深,像一片望不到底的、悲傷的海洋。他沒有帶來新的玩偶。他只是坐了下來,距離比以往更近一些。他開口說話,聲音傳到我耳中,依舊是模糊的音節(jié)碎片,但我似乎能捕捉到一絲……疲憊?一種深切的無力感?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頭發(fā),但手指在空中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收了回去。那無形的屏障,依然堅固。他離開時,房間陷入更深的寂靜。那些堆在角落的玩偶,空洞的眼睛似乎都在無聲地質(zhì)問。
我的寫字板還在。白色的塑料板,黑色的油性筆。我拿起筆,手指卻懸停在板面上,久久沒有落下。寫什么呢?“哥哥”?“金魚”?“痛”?“安靜”?這些詞,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如此單薄,無法承載心中那洶涌的、名為“失去”的巨浪。
眼前浮現(xiàn)出情人旅館里拉面升騰的熱氣,Sakura吸溜面條時滿足的表情和他彎起的眼睛;耳邊仿佛又響起了迪士尼煙花那震耳欲聾卻又無比壯麗的“砰砰”聲,看到了煙花下Sakura仰望天空時眼中倒映的璀璨碎光;掌心似乎還殘留著他手心的汗?jié)窈蜏囟?,那是我在混亂逃亡中唯一的錨點。
還有……梅津寺町冰冷的車窗,雨水沖刷下暈開的字跡:
“Sakura だれ?” (Sakura是誰?)
“せかい は やさしい” (世界很溫柔)
“あい” (愛)
那個“愛”字最后一筆拖長的水痕,像一道永遠(yuǎn)無法愈合的傷口。
Sakura是誰?他是深?;糜爸心莻€帶著傻氣好奇的眼神;他是混亂源氏重工里向我伸出的、溫暖有力的手;他是狹小房間里笨拙點拉面的身影;他是煙花下驚嘆的孩子;他是在磅礴大雨的月臺上,隔著玻璃輕輕按住“愛”字,對我說“回家吧,繪梨衣”的人。他是……讓我第一次知道“世界很溫柔”的人。
世界確實很溫柔。那溫柔短暫得如同煙花的綻放,絢爛,灼熱,然后迅速湮滅在冰冷的雨夜里。但它存在過。它真實地烙印在我的靈魂深處,比任何抽血的刺痛都要清晰,比任何金魚缸的寂靜都要深刻。
我慢慢低下頭,在寫字板上,沒有畫畫,沒有寫那些熟悉的舊詞。我一個字一個字,寫得極其緩慢,極其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思念、所有的領(lǐng)悟、所有無法言說的悲傷和那一點殘存的暖意,都灌注進(jìn)筆尖:
“Sakura と えつりい”(Sakura 和 繪梨衣)
寫完,我沒有擦掉。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兩個名字并排寫在一起,在白色的塑料板上,像一個小小的、無人知曉的紀(jì)念碑。
深夜。窗外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敲打著庭院里的樹葉和石板。我赤著腳,無聲地走到金魚缸前。幽暗的光線下,紅色的金魚像一團(tuán)小小的、游動的火焰。我伸出手指,再次輕輕貼上冰冷的玻璃壁。這一次,我沒有去追逐它們的軌跡。
我的目光穿過玻璃,穿過金魚游弋的身影,投向窗外無邊的雨夜。在那片深沉的黑暗里,我仿佛又看到了梅津寺町車站昏黃的燈光,看到了雨中那個凝固的身影。心口的位置,那片寫著“死”字的紙片緊貼著皮膚,像一塊冰冷的烙印,也像一顆沉默的種子。
雨聲是唯一的背景音。但在這永恒的寂靜魚缸里,我的心中,有一場永不熄滅的煙花正在無聲地綻放。金色的,紅色的,藍(lán)色的,紫色的……每一次無聲的炸響,都照亮了記憶深處Sakura仰望的側(cè)臉和他眼中的星光。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溫暖,足以穿透這厚重的玻璃,穿透這無邊的雨幕,穿透這名為宿命的、冰冷的深海。
煙花易冷。
但看煙花的人,會永遠(yuǎn)記得那一刻的絢爛。
世界很大,很吵,有時很痛。
但Sakura存在過。
世界,便永遠(yuǎn)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