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看
眼角的余光如同深海雷達的最后一圈掃描波,掠向書房角落那片被暖光燈護持的柔光之地。
沈硯依舊蜷在深陷的絲絨座椅里,身體保持著一種近乎靜止的雕塑姿態(tài),只有胸口極其輕微、規(guī)律的起伏,提示那里存續(xù)著一片溫?zé)岬纳鼩庀ⅰ?/p>
那本厚重的《當(dāng)代藝術(shù)鑒賞》半攤開滑落在他大腿和扶手之間,硬殼封面在暖光下流淌著暗沉的墨藍光澤。
一只手松松地搭在書頁邊緣,幾根白皙修長的指尖似乎無意識地勾著紙張厚重的毛邊。
燈光柔柔地潑灑下來,將他整個人籠罩。
額前幾縷散落的黑發(fā)在光線中近乎半透明,末端輕搔著眉骨上方的皮膚。
他的眼瞼安靜地闔著,濃密的睫毛如同鴉羽制成的簾幕,在眼底投下小片深色的、月牙形的陰影。
光影在他臉上雕刻出無比柔和的線條——
挺直卻不過分鋒銳的鼻梁輪廓,下頜到頸項的弧度流暢而干凈,薄薄的唇瓣因為放松而微微分開一點縫隙,唇色是溫潤細膩的淡粉,如同冰原裂縫邊緣悄然綻放的一小簇極地櫻花。
在沉睡的無意識中,那點殘留在唇角的警惕棱角被徹底撫平,只剩下一層薄薄的、令人心悸的純?nèi)慌c靜美。
沉靜如同初冬落地的第一片雪,沒有重量,卻悄然覆住了空氣里所有的雜音。
燈光、陰影、還有他均勻無聲的呼吸,共同構(gòu)筑了一個小小的、與世隔絕的獨立宇宙。
霍凜幾乎屏住了呼吸。
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張臉。
這具身體。
這不是林逸那張永遠帶著精算過的表情、散發(fā)著甜膩討好氣味的皮囊。
這甚至不是那個白日里在他面前努力維持著職業(yè)化殼子、目光清澈卻隱隱保持著疏離的“沈硯”。
這是一種……剝離了所有社會角色和生存技巧之后的純粹基底。
脆弱得像新生的嫩芽,干凈得像初融的雪水。
沒有記憶里那些糾纏不清的算計暗影,沒有試圖攀附的欲望粘液,連一絲警惕防備也尋不見蹤跡。
仿佛只要靠近的聲息稍大,就會將這層薄薄的安寧徹底震碎。
一種無比陌生、混雜著巨大荒謬感的情緒在霍浪心底無聲地滋長。
這真的是他豢養(yǎng)的那只金絲雀?
那個本該在精雕細琢的“牢籠”里精心維護羽毛、隨時準備展示婉轉(zhuǎn)歌喉的工具人?
眼前這份沉靜,像是一面過于干凈的光滑鏡子,猝不及防地映照出他心底深處某個早就凍結(jié)成荒蕪雪原的角落——
那里或許也曾有過純粹和柔軟,只是被權(quán)力和黑暗磨蝕得太久,痕跡早已泯滅無蹤。
他凝神看著。
眼底那片慣于凝結(jié)寒霜的領(lǐng)地,被這角落的柔光長久地浸泡著,似乎也開始滋生出某種從未有過的、溫涼的潮意。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幾分鐘,或許是幾息。
沈硯在沉睡中身體極其輕微地瑟縮了一下,像是不堪暖光里一絲悄然掠過的涼意。
那無意識收緊肩膀的動作細弱如同新生蝶翼的震顫。
霍凜的目光驟然鎖緊。
沒有任何猶豫,也無需經(jīng)過大腦復(fù)雜的決策層。
完全是肌肉記憶,一種根植于生物本能深處對脆弱者進行遮蔽的指令驅(qū)策著他的身體。
霍凜起身,高大挺拔的身影在燈光下投射出巨大的陰影,幾乎籠罩了小半個暖光區(qū)域。
但他的動作卻放得極輕,如同最謹慎的考古學(xué)家面對新出土的薄胎瓷瓶。
他悄無聲息地走向書房另一側(cè)沙發(fā)區(qū)。
那里搭著一塊質(zhì)地柔軟、顏色溫暖的赭石色薄羊毛毯。
是家政團隊為偶爾在此休憩的主人準備的,但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無人問津的裝飾品。
霍凜俯身,指尖捏住毯子邊緣,羊毛特有的粗糲感混著一點點極其細微的、屬于昂貴植物洗滌劑的清新氣味傳遞過來。
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胸腔里那沉穩(wěn)的心跳聲,此刻被這微小的動作悄然放大。
他走到沈硯所陷的絲絨座椅旁。
距離驟然縮短。熟睡之人身上散發(fā)出的氣息變得更加清晰——
干凈的,帶著一絲被體溫烘暖的皂角清冽氣息,混合著一點紙墨特有的微茫草木香氣。
再無任何人工香料痕跡。
霍凜的視線不可避免地滑過那近在咫尺的臉龐,沉睡中的無知無覺讓那份清麗純?nèi)坏拿罉O具沖擊力。
他垂著的手腕微微一頓,似乎連指關(guān)節(jié)的屈伸都變得有些不受控的滯澀。
【系統(tǒng)007(休眠狀態(tài)數(shù)據(jù)微動):……檢測……生理數(shù)據(jù)穩(wěn)定……環(huán)境威脅波動……威脅評估……下降???目標區(qū)域溫度場……提升?重新校準……繼續(xù)低功耗待機……】
最終,霍凜平穩(wěn)地將那塊帶著潔凈氣息的暖毯抖開。
動作緩慢、謹慎,像是生怕驚擾了一場極其珍貴而易碎的夢。
柔軟的赭石色羊毛無聲落下,均勻地覆蓋住少年陷在椅子里略顯單薄的肩線,一直垂落到腰際以下。
毯子的厚度恰好抵御這空間里的恒溫微涼,又不至于讓睡著的人感覺到悶窒的重量。
燈光依舊溫柔地流淌在沈硯閉目沉睡的臉上,暖毯增添了一層毛茸茸的視覺暖意,讓他整個人像一顆被溫潤光澤的蠶絲靜靜包裹著的珍珠。
臉頰一側(cè)因為深陷在椅背而微微壓出一點極淡的粉色,讓那張白皙得過分的臉終于添上了一點活色生香的、屬于生命本身的柔軟暖紅。
唇瓣微張的縫隙顯得更無防備了些。
霍凜退開一步。
幽暗的眼底深處翻涌著無法辨明的暗流。
冷硬如鐵的心腸被這突如其來的、毫無防備的展示鑿開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裂紋,一種混合著荒謬的掌控失效感和被這份純真脆弱莫名撼動的異樣情愫悄然滋生。
他沉默地立在暖光的邊緣,如同一個從酷寒深處跋涉而來的旅人,長久地注視著這方被無意間開辟出的暖源之地。
許久,他才重新回到那片幽藍熄滅、只有月光被雙層真空玻璃過濾后透入的微弱光線的辦公區(qū)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