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臉頰如同被烙鐵反復(fù)炙烤,火辣辣的劇痛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腫脹的皮肉,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抽痛。耳朵里的嗡鳴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隔絕了外界大部分的聲音,只留下一種沉悶的、令人窒息的回響。莊仕洋(呂輕侯)蜷縮在通鋪客棧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蓋著一床帶著霉味和汗?jié)n的舊棉被,整個人像被抽去了骨頭,只剩下無盡的疼痛和冰冷。
郭芙蓉那一巴掌,不僅僅是物理上的重?fù)?,更像是一記無形的雷霆,徹底劈碎了他殘存的、屬于莊仕洋的驕傲外殼。他引以為傲的算計、學(xué)問、心機(jī)……在絕對的力量碾壓下,脆弱得如同風(fēng)化的紙片。屈辱感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靈魂,但更讓他感到絕望的,是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在這個地方,他似乎做什么都是錯的,做什么都會被輕易地、粗暴地打回原形。
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打擊,如同最猛烈的毒藥,迅速侵蝕著他本就虛弱的軀殼。當(dāng)夜,一股兇猛的寒熱便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猛地竄了上來。
起初是刺骨的寒意,仿佛赤身裸體被扔進(jìn)了冰窖,牙齒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顫,蓋著兩層棉被依舊覺得血液都要凍僵。他蜷縮成一團(tuán),試圖汲取一絲暖意,卻只換來更深的冰冷和骨頭縫里鉆出的酸痛。
緊接著,寒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焚身般的燥熱!仿佛被架在炭火上烘烤,五臟六腑都在燃燒,喉嚨干得如同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滾燙的沙礫。汗水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更深的焦躁和不適。他胡亂地踢開被子,大口喘著氣,眼前陣陣發(fā)黑,意識在冰與火的煉獄中沉浮。
“冷……好冷……” 他無意識地呻吟著,聲音嘶啞破碎。
“熱……水……水……” 下一刻,他又在燥熱中掙扎,干裂的嘴唇翕動著。
客棧的夜晚并不寧靜。隔壁通鋪客人的鼾聲、夢囈,遠(yuǎn)處大堂隱約傳來的收拾碗碟聲,都成了折磨他敏感神經(jīng)的噪音。他像一片在驚濤駭浪中顛簸的孤舟,隨時可能被這病痛和喧囂徹底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在又一次被高熱的浪潮沖得頭暈?zāi)垦r,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一股清冷的夜風(fēng)裹挾著客棧特有的油煙和塵土氣息涌入,讓燥熱的莊仕洋感到一絲短暫的清明。他費(fèi)力地睜開腫脹的眼皮(左眼的腫脹連累到了眼皮),視線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個豐腴的身影端著一個粗瓷碗,步履匆匆地走到他床邊。
是佟湘玉。
她臉上沒有了平日里的精明算計和斤斤計較,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疲憊、不耐煩,卻又無法完全掩飾的……擔(dān)憂?她皺著眉頭,看著床上燒得滿臉通紅、汗如雨下、狼狽不堪的莊仕洋,嘴里習(xí)慣性地開始碎碎念:
“額滴神啊!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個兩個都不讓額省心!白天打架惹事,晚上就躺倒發(fā)燒!額這客棧是招誰惹誰了?藥錢!診金!誤工錢!這得多少開銷??!一個銅板,兩個銅板……” 她一邊念叨著,一邊卻動作麻利地將手里的碗放在床邊的小幾上。
莊仕洋模糊的視線勉強(qiáng)聚焦在碗里——是一碗冒著熱氣的、深褐色的藥汁,散發(fā)著濃烈刺鼻的苦澀氣味。
“吶!剛熬好的姜湯!李大嘴那敗家玩意兒,放那么多老姜!辣死個人!趕緊趁熱喝了!發(fā)發(fā)汗!” 佟湘玉的語氣依舊帶著濃濃的不耐煩,像是在處理一件麻煩的貨物。她甚至沒有像對待真正的病人那樣,小心翼翼地將藥碗遞到莊仕洋嘴邊,只是粗魯?shù)赝咨弦环?,仿佛完成了任?wù)。
莊仕洋心中一片冰冷和自嘲。果然……這摳門的婦人,心疼的只是她的銅板。這碗姜湯,與其說是治病,不如說是她怕自己病死了更麻煩,不得不支出的“成本”。他掙扎著想坐起來自己喝,但高燒和虛弱讓他的手臂綿軟無力,眼前一陣發(fā)黑,差點又栽倒回去。
“嘖!真沒用!” 佟湘玉見狀,極其不耐煩地咂了下嘴。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皺著眉,一臉嫌棄地俯下身,動作算不上溫柔,甚至有些粗魯?shù)?,用一只手(另一只手還下意識地護(hù)著自己的袖子,怕被藥汁濺到)扶住莊仕洋滾燙的肩膀,另一只手端起那碗滾燙的姜湯,湊到他干裂的唇邊。
“張嘴!趕緊的!涼了就沒用了!浪費(fèi)額的老姜!” 她命令道,聲音依舊硬邦邦的。
辛辣滾燙的液體猛地灌入口腔,嗆得莊仕洋劇烈咳嗽起來,藥汁順著嘴角流下,燙得皮膚生疼。佟湘玉更加不耐煩了:“笨死咧!喝個藥都不會!” 嘴上抱怨著,扶著他肩膀的手卻下意識地用力,幫他穩(wěn)住身體,喂藥的動作也放緩了一些,不再那么急躁。
一碗又辣又苦的姜湯,在佟湘玉半是嫌棄半是強(qiáng)硬的“服侍”下,終于灌進(jìn)了莊仕洋的肚子里。熱流順著食道滾下,暫時驅(qū)散了一些寒意,卻也讓他胃里翻江倒海,更加難受。
“行了!喝完就老實躺著!捂緊被子!發(fā)汗!” 佟湘玉像丟掉燙手山芋一樣松開他,把空碗拿開,還不忘用一塊看不出顏色的抹布擦了擦濺到小幾上的藥漬。她站在床邊,叉著腰,看著莊仕洋燒得迷迷糊糊的樣子,眉頭依舊緊鎖,嘴里還在小聲嘟囔:“真是的……還得額親自伺候……這工錢扣得值了……回頭得讓他加倍干活補(bǔ)回來……”
她念叨著,卻沒有立刻離開。莊仕洋在昏沉中,感覺到一只略顯粗糙、帶著涼意的手,帶著一種極其不耐煩、卻又極其快速的力道,在他滾燙的額頭上飛快地貼了一下。
“嚯!燙得跟火炭似的!” 佟湘玉像被燙到一樣縮回手,語氣更加煩躁,“看來光喝姜湯不行!展堂!展堂死哪去了?!”
她沖著門外喊了一聲,很快,白展堂睡眼惺忪、衣衫不整地出現(xiàn)在門口:“掌柜的,啥事?。看蟀胍沟摹?/p>
“去!把西街的劉大夫請來!就說額們客棧有人快燒成傻子了!趕緊的!跑快點!診金記他賬上!” 佟湘玉指著床上的莊仕洋,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白展堂看了一眼燒得人事不省的莊仕洋,又看看一臉肉疼卻不得不掏錢的佟湘玉,嘀咕了一句“真麻煩”,還是麻利地披上外衣,沖進(jìn)了夜色里。
佟湘玉在屋里煩躁地踱了兩步,看著莊仕洋難受地蜷縮著,最終還是嘆了口氣,嘴里依舊不饒人:“真是上輩子欠你的!” 她走到床邊,動作依舊稱不上溫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將被莊仕洋踢開的被子重新拉起來,嚴(yán)嚴(yán)實實地掖好他的肩膀和脖頸,甚至有些粗魯?shù)匕阉噲D伸出來透氣的手塞回被子里。
“捂緊!發(fā)汗!再敢踢被子,扣你雙倍工錢!” 她惡狠狠地威脅了一句,這才氣哼哼地轉(zhuǎn)身離開,去大堂等大夫了。
房間里重新陷入昏暗和寂靜。只有莊仕洋粗重滾燙的呼吸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更夫梆子聲。
莊仕洋蜷縮在散發(fā)著霉味的被子里,身體依舊在冷熱交替中煎熬,臉頰的腫痛和高燒的眩暈讓他意識模糊。然而,佟湘玉剛才那短暫停留中的幾個畫面,卻如同燒紅的烙鐵,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留下了清晰的印記:
那碗雖然被抱怨“浪費(fèi)老姜”、卻實實在在熬好端來的滾燙姜湯……
那只雖然動作粗魯嫌棄、卻扶住了他無力身體的、帶著涼意的手……
那聲雖然滿是不耐煩、卻當(dāng)機(jī)立斷喊大夫的命令……
還有……那雖然掖得他有些喘不過氣、卻嚴(yán)嚴(yán)實實蓋好的被子……
這些畫面,與他記憶中莊府后宅的“溫情”形成了極其尖銳的對比。在莊府,他生病時,侍妾丫鬟們會跪在床前,小心翼翼地奉上參湯,說著最動聽的關(guān)切話語,眼神里卻滿是算計和討好,唯恐伺候不周引來責(zé)罰。那些“關(guān)懷”背后,是冰冷的利益交換和恐懼。
而佟湘玉……她嘴里沒有一句好話,字字句句不離銅板和扣錢,動作粗魯,表情嫌棄,仿佛他是一件亟待處理的麻煩??删褪沁@樣一個市儈摳門、言語刻薄的婦人,卻在他病倒時,實實在在地做了那些事——熬藥、請大夫、掖被子。
*為什么……?* 一個巨大的問號,在莊仕洋被高燒燒得混沌的意識里艱難地浮現(xiàn)。*她明明那么嫌棄……明明那么心疼錢……為什么……還要做這些?*
這不是他熟悉的“算計”,也不是他理解的“規(guī)矩”。這更像是一種……本能?一種基于“同??蜅;镉嫛边@個身份而產(chǎn)生的、不講道理的、甚至帶著粗暴的責(zé)任感?
這個認(rèn)知,如同投入滾油的一滴冷水,在他被怨恨、屈辱和病痛填滿的心湖里,炸開了一小片異樣的漣漪。冰冷堅硬的怨毒外殼,似乎在高熱的烘烤和這粗糙的“照料”下,悄然裂開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縫隙。
他蜷縮著,在滾燙的被褥里瑟瑟發(fā)抖,意識在病痛的深淵邊緣沉浮。窗外的梆子聲似乎敲了三下,夜更深了。佟湘玉那粗聲粗氣的抱怨和白展堂跑遠(yuǎn)的腳步聲,仿佛還回蕩在耳邊。一種前所未有的、復(fù)雜難言的情緒,混雜在身體的極度不適中,悄然滋生。